殘佛

那天似乎有冷一些，卻沒想到是夜裡下了雪，在公車上看見蓋住花草的殘雪，整齊的排列出各式圖案，興奮一下子沖淡了冷天出門的瑟肅。58路車停在關林，這裡埋葬著關羽的頭顱，我本就沒打算進去，只瞧了瞧門口，「頭枕洛陽，身臥當陽」，講難聽點就是分屍，畢竟不是好事，我就照一般人，看關老爺一座墳就好，跳上53路車，直抵龍門石窟。

龍門因古時正對著皇宮正門而得名，石窟更是聲名遠播，這裡被伊河(古稱伊水)由北至南切開，西邊山壁稱「西山石窟」，佈滿千百佛龕，以及那尊著名的廬舍那大佛；東邊山壁有規模小很多的「東山石窟」、「香山寺」，以及白居易的故居「白園」。我在寫著「龍門石窟」大字的石頭旁，遇到跟我兜售門票的婦人，她說80塊，可以到大佛前面，這是我第一次在大陸遇到這種疑似賣假票的人，看票似乎是真的，想說試試看，就跟她買了，之後一位大哥騎摩托車載我到東山後方的東山賓館(*註)附近，走一段林間小徑，彎彎曲曲到了石子台階旁(我可是認真的把這段路畫了下來)，就進到景區裡面了，的確是可以到大佛前面，只不過是在東山這一側，跟大佛隔著一道伊水，東山三個景點都可以進去，就是要過橋到西山石窟沒辦法，因為票上西山石窟的小卷(四個景點四個小卷)已經被打了個洞，會被閘門小姐擋下來，我大概是眼睛包皮沒去看到。我要看的就是西山石窟，怎麼可以不進去呢？於是我衝回去找到那婦人，跟他要回了錢，乖乖買120塊的票，快樂的進石窟。

這一折騰已經十一點多，溫度有回升一些，但天空還是灰白灰黑的攪在一起，之後還下了點雨，原先有點擔心雨勢加大，後來開始擔心時間會不會不夠，因為我走得實在是太慢了，完全為之著迷，看得很仔細、很盡興。

話說北魏某皇帝的母親虔心向佛，她過世後，兒子想為母親刻尊佛像，選中了這片洛陽近郊(距古洛陽城約18km)的伊水西側山壁，挖了一處洞穴(今古陽洞)，刻滿佛像，這是龍門的第一座佛龕，可能也是唯一一處跟佛比較相關的佛龕；之後一直到唐代，陸續開鑿的佛龕多少與政治有關聯，多是為了宣示、象徵什麼，或向皇帝示好，國力強盛時就刻多一點、刻大一點，衰弱時就少一點或者不刻，有許多只開了洞、只刻一半、只刻旁尊沒有主尊的石窟，可以清楚看到當時趕工、荒廢的痕跡，最大尊的廬舍那大佛，正是最好的例子，大佛是在武則天授意下進行開鑿，武則天也捐了脂粉錢二萬貫贊助，捐錢是表面，實際上武則天掌握了整個奉先寺(大佛與其他佛像所在地，取侍奉祖先之意)的建造、開鑿工程內容，下頭的人也想盡辦法要巴結武則天，很多事情武則天不用明講，工頭們都知道該怎麼做。當時的武則天萬事具備，正打算坐上龍椅，為了有個新的開始，她需要一個儀式；為了向世人證明她是天意所指，她要把自己從人變成神，好來統治這個新的時代，於是，奉先寺落成之日，武則天主持了一場盛大的開光典禮，大佛幕廉一掀開，眾人驚呼，外行驚於大佛之威嚴聖慈，內行驚於大佛身上的一些些女性特徵(豐頰、厚唇、腰身)，也許臉蛋還有點像武則天吧，我想佛門中人一定很不是滋味，卻只能跟著大家一起在那萬歲萬萬歲。

龍門石窟歷經太多朝代，各個時期的鑿刻手藝、技巧有所不同，而這些都清清楚楚的留在現在的洞窟與佛像上；光是已開放的佛龕，這窟的手法可能就跟下一窟不同，同一窟裡的主尊、旁尊、左側、右側也會有不一樣，很有趣。龍門石窟的確是研究中國古代雕刻的好地方，石窟的研究也持續進行著，石窟旁就有個研究院，看來有群人住在那裡，一些窟內擺放著工具，或用帆布蓋住洞口。可惜的是多數佛像毀於紅衛兵(或更古的人們)之手，他們搗碎了佛祖、菩薩、飛天、羅漢的臉，砍斷手臂，在神明身上畫出一道道口子；然而，不論他們為的是什麼，一定沒有得逞，這些殘缺的痕跡，並無損於佛像的完整，那平整切齊的脖子上，佛陀的臉龐依然微笑著、注視著，那斷手缺腳的軀體上，依然可見工匠們一鎚一鎚的苦心，歷經千年未曾逝去。當時他們怎麼爬上山壁、如何選定洞窟，還能夠從現在石窟的分布看出些端倪，可是那冰冷的敲打聲究竟響徹了多少晝夜，有幾人能活著再見到妻兒，就很難想像了。那雕工之細膩，一鑿一鎚都不容妥協的決心，在經歷如此漫長的時間之後，仍然能夠緊揪人們的目光，撼動他們的心靈，大至數十尺小至幾釐米，沒有一個是一模一樣，也沒有一個有偷工減料(所以趕工隨便做的佛像很明顯)。狹窄的石窟裡，三面牆上都刻了石像、畫了壁畫，天花板還刻了蓮花，工匠們就擠在這裡，慢慢耗盡他們的生命，留下一尊尊驚人的作品，我想那一定是刻在佛像上的生命，讓我的步伐如此緩慢，讓我不得不仔細地看清他們每一雙手所留下的痕跡。佛云「相由心生」，昔人心中有佛，於是刻出了如此傳神的佛像，後人害怕神佛，所以將佛的面容毀去，殊不知佛長在人心，表象的東西豈能代表佛的無所不在？庸碌小人們不過是耍些可笑的小把戲，凸顯出自己的渺小與無知。殘破的佛像訴說的不是佛的缺損，而是人的不全，人在追求完美的同時害怕完美，所以無法完美，不是因為外在的限制，而是己身的束縛。看到佛像被摧殘至此，過往人們直嘆可惜，我也覺得可惜，但我知道佛一定不覺得，這就是人與佛的差別。

我緩慢的走，一尊一尊的看，我看到佛，也看到人，看到華麗尊貴，也看到醜陋邪惡，佛陀啊佛陀，你叫人們不可著經傳頌，在你死後不到百年，經典就出現了，伴隨著佛教徒的分裂；你叫人們不可造像膜拜，人們反覆造佛像、毀佛像，似是崇拜你如此神聖的存在，同時又畏懼著；你要渡的這芸芸眾生，是如此自大妄為、反覆無常，又一再重蹈覆轍，如此頑劣不受教之人，你真的認為他們之中，有人能得道嗎，有人能真的了解你說的話嗎？佛陀啊佛陀，你說說看，別光坐在那裡笑啊∼


*註：東山賓館，以及東山上的高級賓館，是中共高官到這裡開會時住宿的地方，西山石窟後面也有一個會館，有阿兵哥守門，只是跑到這裡開會…其實是來玩的吧。


2010/04/15 於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