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大地

道路直直的通往前，兩旁是枯槁的黃沙，車子明明在動，卻像靜止一般，停留在這片單調的畫布中，不論手錶上的指針怎麼轉，眼前景象從不改變，車上人們不發一語，愣愣的盯著遠方，也許打個盹醒來，他們全都不見，而我再也離不開這個我不應該來的地方。

選擇往南走，是想嘗試比較艱苦的路途；敦煌北經哈密、吐魯番進新疆，有公路有鐵路，而南邊只有一條路況不明的315國道，有人說沒車往新疆，有人說有，我賭它有路就會有車，而且往南走離樓蘭近一點，也可以到若羌辦理進樓蘭的申請，打聽些情報。

我搭上開往花土溝的班車，車上全是漢人，裝扮跟內地一樣，看不出來花土溝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不過上路沒多久就曉得了。車子翻過擋金山後進入青海境內，海拔逐漸攀高，黃沙仍是靜靜地攤開一片，道路像是舌頭連接著它的腸道，將我們緩緩送入沙漠的吞噬中。大多時候我們看不到別的車，或別的活著的東西，只能藉由溫度的變化，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這裡是個大礦區，主產石油、石綿、煤，還有少數的鐵、玉石，每開一個新礦，就聚集了一堆人來此謀生，他們在礦區附近平坦的地方建起一座小鎮，蓋間簡陋的平房就開始生活，比較遠的礦，工人們就搭個帳篷住在礦區裡。礦脈開採盡了，他們就離開，小鎮就被遺棄，可能剩下一兩戶修車的、賣雜貨飲料的人家，挨在路邊等待過往的車輛。廢墟、小鎮、廢墟、小鎮不斷的出現，偶爾廢墟裡突然探出來的人頭嚇了我一大跳，我想著他們的生活，想著即便有了學校、郵局和體育館的大型城鎮，終究會成為廢墟，淹沒在風沙裡，是沙漠太無情，也是人們太天真，才造就這一座座死城，鬼魅般的盤據在路旁，發出既是誘惑、也像警告的呢喃，車子再開動時我還在想，剛剛那個殘垣斷壁間走動的人影，究竟是活人還是死人？

近十一個小時後，我在花土溝下了車，這附近有幾個石油井，鎮內蓋了一些廠房，穿襯衫的外地人不少，有兩三間接待出差人士的高檔賓館。我在汽車站樓上住下後，得知315國道往西在石綿礦到若羌這一段，有七十幾公里的路還在修，不能走，班車只到石綿礦(還只有17:00一班)，要在石綿礦換搭四驅車才能繼續往西走，開房的大哥說他可以幫我連絡包車(計程車)師傅，跟要去石綿礦的人，明早人湊齊我們就可以走。

第二天人不夠，師傅開口要價40塊/人，我們懶得理他，後邊又來了幾個同路人，以25塊/人成交，我們開老遠先進了個礦區，放下一位大哥，再跑了又一個老遠，進到石綿礦裡面。從很遠就可以看到整座山頭在燒，冒著白濛濛的煙霧，一缸一缸鍋爐燒出來的，就是一級致癌物石綿，車子開進礦區裡面，籠罩在漫天粉塵之中，暗白色的微粒漂浮瀰漫，看不到前面的路，地上積了厚厚一層，旁邊走著個人穿著連身防護衣，提個水桶，口罩上邊兩眼無神，這個像是被核子彈炸過的地方，就是礦工們每天賣命的所在。我們在炸藥庫旁放下一位在此工作的大哥，成群的狗兒對著我們狂吠，而後師傅在繞過一大段路後，回到柏油路上，將我放在石綿礦旁的小鎮，那時已經十一點多，往若羌的車開走了，只好在這住上一晚。

在這片什麼都沒有的土地上，一切都是外來的，包括人、食物、飲水；小販們遠從七百多公里外的敦煌，拉來一車一車的蔬菜、牛羊肉、水果、日常用品及飲用水，一車就配送一兩個小鎮，2-3天來一趟，要是往敦煌的路也斷了，大概就要空投食物了。以前這裡有在放牧，近年來說要保護草原，管制牧場，減少牲畜的人家給予補助(少一頭羊給多少錢這樣)，於是放牧人家幾乎消失了，牛羊肉的價格也貴了起來。我看這裡的孩子有零食吃，女人有時髦衣服穿，家裡多少有些儲糧，猜想情況或許沒有想像那樣緊張，但他們生活的辛苦，還是很深刻的。

礦工們工作、休假都是輪班制，時間並不緊，反正做滿今天的工時就下班，這裡天亮得早、暗得晚，整天都可以看到正要上班、剛剛下班的礦工們，他們穿著滿身的塵埃，不急著抖落，拎著菜果，有說有笑的迎面而來，後面跟著剛放學的小孩，對著我扮鬼臉。休假有二個禮拜、一個月、二個月休一次，每次休假天數大約是工作天的1/3~1/2(ex: 工作二個月休息一個月)，遇到道路中斷或大雪封山，可以積假後面休。我遇到的礦工多是外地人，有老遠從浙江、山西跑來這工作的，可見每月5-6000塊錢的工資，是很大的吸引力，使他們在這麼艱苦的環境裡，能夠帶著笑容生存下去。他們可能一年就回家一趟，看看老婆小孩，有些患了石綿肺的人，則是想回去也回不得了；它是一種呼吸道疾病，在這工作的礦工(尤其是石綿礦)幾乎都會有，他們說在這患了病不會怎樣，但下了山回到內地就會不舒服，重症者會死亡，所以一些上了年紀的礦工，已經離不開這個礦山，就跟所有的礦山故事一樣，他們用自己的生命交換那些值錢的石頭，最終化為粉塵般的遊魂，與那些小鎮廢墟一起陪伴這連綿不絕的冷漠礦山，看著那些新來的採礦人，步上自己的後塵。如今我已明瞭，夾雜在沙漠狂風中的聲音，是這些魂魄的吶喊：這是我們不得不的葬身之處，而你，無知的旅人啊，來這裡究竟想要看到什麼？

早晨七點多車子就停在那，說是十一點開，其實十點多看人差不多坐滿就走了，一輛普通的四輪驅動越野車塞了11個人(聽說塞過14個)，坐起來當然是不舒服，加上一路顛簸，沿著正在修的公路上上下下、繞S形奮力向前，塵土會由車底冒進來，外面又都是大卡車揚起的漫天黃沙，叫你車窗開也不是、不開也不是，吃了一肚子沙土當作午餐。進山後走柏油路，氣溫驟然下降，沿路長著大株的紅柳，是沙漠地區著名的中藥材，出了山區就進到南疆了，路又回復到筆直而無窮無盡，忽然間刮起大風沙，只看得到車燈前5-10米的路面，對向來車根本看不到，車速不得不放慢，沙塵鑽進車子裡，積了一身，拍到後來也懶的拍了。還好這一路上跟同車的幾個人聊得挺愉快，也就不覺得太辛苦。路旁指標一路從230km、180km、100km到30km，這才讓人覺得車子開的真是飛快，不然沙漠裡景色都一樣，沒什麼空間、距離感，轉眼間看到綠樹，若羌到了。

在艷陽高照的喀什，各國旅人愉快交談的青年旅社裡，我把那段路途記成這篇文章，慶幸自己第一次進沙漠，就是走這麼樣的一段路程。


2010/05/15 於喀什噶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