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其三

․日常

我常常看到迎面而來的小黑大聲吆喝，看似遇到了熟人，回頭一看，對方還在一百公尺以外，咧著嘴小跑步過來，兩個人急忙的衝向對方握手擁抱寒喧，一聊就是半個小時。也看到路過公寓一樓的大嬸，退到馬路上，抬起頭扯開嗓門大喊，五樓的婆婆探出頭來，兩個人就這樣子隔著五層樓有說有笑。阿拉伯人也很熱情好客，但打招呼的誇張程度，古巴輕易奪冠，要是跟我說這島上一千多萬人彼此都認識，我也會相信，要是親眼看到大老遠就朝屋子裡嚷嚷，屋裡還披著浴巾、拿著菜刀的人們馬上放下手邊事，兩個人嘰哩呱啦的就著窗台矮牆，聊到不知道哪一國去的景象，你應該也會相信。這光景在現在的台灣，就算是久別重逢的親人也不易見到，而在古巴，天天見面的親友鄰居，就會這樣瘋狂的為相見而快樂，彷彿是第一次見面，也彷彿是最後一次見面。

古巴像是上個世紀埋起來的時光膠囊，那些老舊的記憶破片，在這裡重現眼前，我才知道那終究不是幻想。街上兜售的流行電影，是十年前的院線片，流行音樂是九零年代的搖滾，一首一首都是已經逝去的明星，和星空下不斷哼唱的我們。走在這裡，像是走進我小時候，那個出門不用關門、隨處可見家庭代工、人們也會大老遠吆喝打招呼的台灣，終究不是幻想。

「五年前，那條街上沒有任何商店，現在到處都是；三年前，買手機要用外國人的身分登記，網路是用聽說的，從沒看過長怎樣。」

即便是現在，手機跟網路還是稀有品，粉底、洗髮精是奢侈品，得從巴拿馬(Panama)進口，用CUC買。經濟條件許可的話，他們會裝有線電視，收看來自美國、有些模糊的衛星頻道，可是所有廣告裡的東西，這裡都沒有，我有時會注視著他們注視那些廣告的神情，試著回想我是否曾經有過這種感受，「是希望擁有那些東西嗎」？希望在國外工作的兒子可以寄回家嗎，還是只是單純的看電視而已？但我終究無法了解，也不敢開口詢問，身為一個來自他們夢想生活的環境的人，無論我用什麼態度方式，問這種問題都是種汙辱。

古巴人做生意是這個樣子的；把自家門口清出一塊地方，擺些桌檯器具，掛個「披薩」、「小吃」、「電器維修」之類的牌子，就開始營業，很多時候就只是開個窗戶而已，賣完了就把牌子收進去，什麼都不用收拾整理。若是賣餐點的(白飯、煎蛋、馬鈴薯塊、番茄弄成一盤)，會給你瓷盤鐵叉，看你是要端回家/店吃還是在這裡吃，吃完再拿回來就好了。古巴人非常注重排隊這件事情，後來的一定會問一聲「ultimo」(下一位/最後一位)，然後接在他後面，櫃檯也會清楚記得誰先誰後，不會因為你不吭聲就漏掉你。我最常看到排隊的隊伍，除了銀行，就是麵包店，而麵包店通常都長很多，跟外面一樣，一天大概出爐兩次，下午二點跟四、五點左右，味道嘛…，我想以我相處過的德國、法國、英國人的角度，應該是不怎麼樣。入夜後也會遇到推著小車兜售零散麵包的小夥子，用塑膠袋一個個包起來掛著，很容易讓人以為是收垃圾的。

街頭巷尾都有人在打棒球，真的是街頭巷尾，人多排個投捕守備，輪流打擊，只有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對著牆壁扔一下午，佔據馬路是常有的事，從沒見過哪一輛車子不爽，也沒看過哪個路人在躲躲閃閃的，人家也到處把玻璃砸的稀哩嘩啦，可就沒拿這些當理由說不准打球，這才叫國球，以後再聽到有人說棒球是台灣的國球，我會慚愧死。

(古巴第一座棒球場Palma del Junco，建於1874年，現用作青少棒和友誼/熱身賽場地)

(球場宿舍)

(遮棚只有主隊看台有，主場優勢就是要做到這麼GY才到位)

(餐廳，從桌椅數量來看也是只夠主場球隊，客隊會不會連披薩都買不到啊)

雖然說哥倫布來的時候，印地安原住民就會玩一種跟棒球很類似的遊戲，但普遍公認近代古巴棒球的源頭是美國，在那個島上還滿是賭場的時代，水手們也把棒球帶到了古巴。跟美國鬧翻以後，棒球運動反而更加蓬勃發展，除了因為棒球是個很講究制度、合作的運動，對整頓民心有幫助外，主要還是由於卡斯楚非常的熱愛棒球；卡斯楚學生時代就很喜愛運動，沒記錯的話，他大學時是籃球校隊，棒球是中學就有在打，但球技不怎麼樣，直到現在還是維持一貫低落的水準，聽說他也打得一嘴好球，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介入古巴隊比賽時的調度就是了。

(1999年古巴與委內瑞拉的友誼賽，於哈瓦那Latinoamericano球場，古巴五比四勝出，那年卡斯楚73歲，查維斯45歲，圖片來源：http://107cowgate.com/2013/01/24/chavez-and-fidel-batsmen-in-history/)

古巴棒球聯賽是1878年開始打，只比MLB國家聯盟(National League)開打晚2年，由聯賽培養出來的球員所組成的國家代表隊，在國際棒球界稱霸了整個世紀，直到1996年國際棒總開放職業球員參加業餘國際賽事，才碰到釘子。目前聯賽分東西兩區，各八支球隊，一個省份一支球隊，在哪個省份出生的就打哪支球隊，沒有轉隊或挖角這回事，賽季是十一月到翌年二月底，分季賽跟季後賽，各隊出賽90場左右，東西區各取前四名晉級季後賽，打七戰四勝淘汰賽。哈瓦那工業獅子(Leones de Industriales)近十年來囊括五屆總冠軍，是強隊代表。

我錯過了球季，只加減看了些少棒跟練習賽，感覺他們練習的質跟量都不會比台灣重，訓練的方式也不比台灣嚴格，只不過孩子打不好會當場擰耳朵、搧耳光而已，現在的台灣家長應該無法接受。如果沒接好，但姿勢、走位正確，教練會大聲稱讚，反之就算打到接到了，要是姿勢不對、觀念錯誤，還是會挨一頓臭罵，我不曉得現在台灣的青少棒還是不是這個樣子。至於投手，之前看過些資料，正式比賽還是有過度消耗的情況，不過我沒看到，或許是非正式比賽大家輪流練練輕鬆打吧。

古巴棒球會強，孩子們隨時隨地摸得到球、可以打球絕對是原因之一，這跟技術啊觀念什麼都無關，而是一種親密感；會開車的人，會感覺車子是手腳的延伸，當然就不會碰傷自己的手腳，運動也是如此，當孩子們習慣了帶著手套才出門，習慣了拿根棍子、扔些拉環電池就開始揮打，棒球已經成為他們手腳的延伸，成為身體的一部份，與其說古巴棒球強，不如說他們對棒球非常熟悉，和棒球非常親密，就像有手有腳的人，自然懂得跑跳拉推那樣。

有關古巴棒球，可以讀讀瘦菊子寫的「古巴棒球史」，其中提到的Martin Dihigo，大家一定要認識一下，他在同一場比賽裡面守過九個守備位置的紀錄，不但不可能被打破，也很難被追平，除非修改規則。

(大一點的理髮廳，理一顆頭20個土披索，約台幣25元)

雖說古巴百姓無法光靠政府救濟過活，但他們花在工作上的時間與精力，還是明顯低於一般，更不用跟緊張刺激的東南亞相比。因此，隨時可以看到大夥聚在一起聊天、喝咖啡、唱詩歌的景象，大家在街上走來走去，可是沒有人匆匆忙忙，因為很多是去串門子、找朋友鬼混的，或許這是社會主義的目的之一吧；把吃住照顧好，讓人們把時間花在培養感情、互動連結上面，讓這個社會穩固、安全，難以動搖，從整天都是工作、到處錢錢錢的世界來的人們，會很享受在古巴的街頭漫步，走過一間間古老窄小的房子，瞥見裡頭歡聚的一家人、跳舞的青年、閒聊的好友，以及那些充滿情感交流的聲音，連兒女在外獨守大房的老人，看來都不是那麼的孤單。

古巴社會主義的殘骸，讓我對想要的生活有了更清楚的定義，其實很多事情，不管在什麼主義、什麼條件的國家都可以做到，要嘛是不曉得有這個選項，要嘛就是阻止不了自己的貪婪跟慾望而已，畢竟我們都已經被過剩的物質生活慣壞了。

而從這個小島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文明發展的方向，以及我們付出的代價。如果我們無法阻止人們越來越冷漠，無法阻止價值觀單一化，那麼至少，至少，好好保存記憶裡那曾經被溫暖的一部分，記得我們都曾經毫無顧忌的彼此推心置腹，總是在交談，恣意的擁抱與碰觸彼此，在那個時代的台灣。如果不幸你從未經歷過，那麼請記得還有些地方，比如說中國/印度的鄉下、寮國柬埔寨、伊斯蘭的領土、非洲的部落，比如說古巴，這些他們所謂的落後國家，依然保有尚未進步的溫暖，你可以在它進步之前，來擷取一些些，好好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