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蕾莎之家(一)

加爾各答(Kolkata)是很多人印度行的起點，酷熱的天氣、髒亂的環境與粗魯的人們，會是他們對印度的第一印象，不過從西邊過來的我，倒覺得加爾各答的環境屬於中上，人們算是友善，東西甚至稱得上好吃。這裡有印度第一個市區軌道系統，地面地下混合的metro，以及全亞洲第一個路面電車(tram)，那是我見過最破爛的電車，行駛在最破爛的鐵軌上，感覺用力踹一腳就可以把整輛車踹翻。

除了機票的緣故，旅人們來到加爾各答，是為了二個人；詩人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與德蕾莎修女(Mother Teresa)，他們都在這裡生活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也先後獲得了諾貝爾獎。

德蕾莎之家(Mother House)離便宜旅店聚集的Sudder Street不遠，來自世界各地的義工們，每天大概花100-150 Rupee的住宿費，好一點住250-500 Rupee的冷氣房，加上200-300 Rupee左右的餐費，一待就是幾個禮拜、幾個月，甚至是幾年。你可以說他們很有愛心、很有熱忱，或是很有時間，不過要是問我，我會說是因為他們很喜歡德蕾莎之家的環境，以及這樣子的服務工作，我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意外的在這裡待了蠻長一段時間。

德蕾莎之家，或是其正式的組織「The Missionaries of Charity」，在一百多個國家設有據點，在印度的15個城市有辦公室與看護中心，而在發源地加爾各答，德蕾莎之家有11個據點，其中觀光客與義工們一定會先拜訪的，是俗稱Mother House的總部，也是德蕾莎修女生前居住、身後埋葬的地方，它是行政中心，以及修女們居住禱告之處，那裡有個小展覽室，你可以從大大小小的剪報、海報裡大概了解德蕾莎修女的一生。

＊看護中心

其他10個據點，就是看護中心，依據病人屬性的不同，分別集中看護，加以照料，比較多義工會前往的地方有：

◥Kalighat(Nirmal Hriday)：中文好像叫垂死之家(*註1)，但我真的很不喜歡這個名字。它是德蕾莎修女創建的第一個看護中心，收容身心障礙、重症垂死的病患，就在Kali女神廟隔壁，最近在整修，病患全部移居到Prem Dan，男病患住在一間像是改建的倉庫裡面，女病患住在Prem Dan的女舍。這裡的病患大部分都無法自主照料，需要人幫忙移動、餵食、洗澡、清理大小便，當然如果你有本事，也可以幫忙阻止那悽慘的哀號聲，不過聽久其實就習慣了。它並沒有它的名字那麼可怕，與其說病患們垂死，不如說是狀況很多，可能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奄奄一息了，跟其他地方的義工交換心得後，覺得這裡的病患是最難照料的，我看過最可怕的景象，也是在這裡。

◥Prem Dan：老殘之家，4號橋下鐵軌旁邊，收容老年人、身心障礙與無家可歸的病患，它就像是情況比較好的Kalighat，大部分病患都能夠自主照料，當然你還是有清理屎尿跟餵食的機會。男女分開住，生活起居也分開，病患們有行動限制，男病患可以出來曬太陽，但不能走出鐵門，女病患好像連走出宿舍都不准的樣子，很多義工(尤其是資深的)都很看不慣這一點，不過看護工作本來就很難做到人人滿意吧。

因為現在Prem Dan跟Kalighat在一起，兩邊的工作會相互配合，用餐時間就稍為錯開，洗衣、清掃、吃藥、喝茶、用餐、洗碗的例行工作是一樣的，只是Kalighat的病患狀況太多，通常大家就是各忙各的，各自照顧自己的病患，Prem Dan的例行工作就很固定，義工們可以常常一起做同一件事情。

◥Shishu Bhavan：孩童之家，離Mother House最近的一處看護中心，收容無家可歸的孩子。這裡的孩子都很健康，只有少數有身體上的輕微障礙，義工們主要的工作是陪孩子們玩耍，從室內玩到室外，相信各位爸媽都知道這要比掃地洗衣服辛苦多了，偶爾還是會有配藥之類的輕鬆活可以做，這裡只開放給女義工過來幫忙。

◥Nabon Jibon：南方之家，收容無家可歸的健康孩童，義工們會為他們上一些簡單的課程，例如數學、英語、唱歌、畫畫等等，我想要是孩子們想學，你也可以教他們說中文、射水火箭，或是把拖鞋變成鴿子之類的把戲，不過最好趁修女不在的時候。每個星期日，會開放給外頭的孩子(不論是否無家可歸)進來洗澡，這天會非常忙碌，常常需要加派人手，修女們會在周六或周日的早餐時詢問有誰要過來幫忙的，洗澡時孩子們會濕淋淋的爬滿你全身，女生請著深色上衣。

◥Daya Dan：收容身心障礙的孩子，主要是協助他們吃喝拉撒，神智清楚的也可以跟他們玩些遊戲，有些人認為這裡比Kalighat恐怖，照顧一個才10歲的植物人，跟照顧一個70歲的植物人相比，確實會心酸很多。

◥Shanti Dan：收容心智障礙或遭受虐待的女病患，只有女義工可以前往服務。

◥Gandhi Center：提供貧窮人家的小孩一個類似學校的環境，義工們會幫孩子們上課，與他們玩遊戲，也提供食物給孩子們，但不提供住宿，來這裡的孩子只是沒錢上學，身心都很健康。在平常上課之外，義工老師們也會在周四休息的時候，拜訪學生們位於貧民區、垃圾場或河堤畔違建的家，看看他們家裡的情況，看需不需要幫忙。在我工作的這段時間，到Gandhi Center服務的義工一直只有一位，是最缺人手的地方。

我去跟德蕾莎修女她老人家拜過碼頭之後，先從最近的Shishu Bhavan開始場勘，在那邊跟幾個義工聊兩下，再搭公車過4號橋到Prem Dan看看情況。這麼做是因為很多慈善機構都讓我很失望，不是浪費那些愛心錢，就是工作內容失去了義務服務弱勢的焦點，成為另一種招徠觀光客、慫恿他們掏錢的噱頭。雖然瞎聊幾句也看不出什麼苗頭，但那裡的環境、人們給我的感覺，通常不會錯，我會待下來的地方，我都會喜歡，我決定不待的地方，很多人也不會喜歡待。

隨便選的這二個看護中心，我都蠻中意的；地方乾淨，沒什麼多餘的東西、奢侈品，井井有條但沒有監獄的氣氛，病人跟修女、義工們散發出來的是同一種味道，隨處可見笑容。原本我比較想在Shishu Bhavan工作，可惜Shishu Bhavan只有女義工能去，我就登記了Prem Dan，後來聽去Shishu Bhavan的義工回來都累得哇哇叫，就一直偷笑。

＊登記

要在德蕾莎之家當義工，都需要登記，我想除了方便修女們管理義工之外，在旺季(*註2)的時候，也才能好好安排那爆滿、流動率又高的義工群。我不知道他們做到什麼程度的控管，但沒有登記卻要前往服務，是會被門房或修女擋回去的。

開放義工登記的時間是每周的一、三、五下午三點鐘，總部(Mother House)的布告欄會寫登記處設在哪個看護所，也可能在總部，時間到去就可以看到一大堆熱血的各色人種，人多時會有資深一點的義工幫大家一起講解各個看護中心的性質、收容對象、工作內容，然後發給每個人一張登記卡，寫一寫交給修女，修女會叫名字，跟你一對一的面談，你可以問修女一些細節，好決定要去哪裡服務。決定了以後，修女會把你的服務地點、起迄日期(*註3)寫在本子上，然後交給你一張卡片，第二天開始你就可以憑那張卡片出入你要服務的地方，之後地點、時間有變動，就一樣在登記時間去找修女改就可以了。

如果你錯過登記時間，或只是短暫觀光停留，或想先試做一下再決定要待多久，可以在每天早餐時到總部跟修女拿Day Pass，一張Day Pass只能用一天，只能挑一個地方服務，第二天要重新拿一張。

我登記的時候，驚訝的看到有一大堆說中文的義工，來自馬來西亞、新加坡、香港、中國以及台灣，修女們甚至有一本中文的義工工作簡介。他們說德蕾莎之家一直都有亞洲義工源源不絕的前來，十年前是日本人與韓國人的天下，現在是華人，為首的是待了二個多月的香港大姐Steb，總是綁著帥氣的頭巾，她的登記卡上是寫要在這服務三年，似乎是想追隨德蕾莎修女的腳步，從照顧病患開始投身教會活動。另外有位待了一年多的日本阿桑，是日本義工的頭頭，她有一支超炫的太陽眼鏡，照顧病患就像照顧自己孫子一樣，就算病患的年紀跟她一樣大也是如此。

到寫這段為止，我遇過五個台灣人，四個是專程來這裡當義工的，其一是送外燴的小惠(因為她總拎著一條屏東市外燴工會的毛巾)，只待幾天就要往西走，其二是超級小隻卻超級會吃的Amy，她用在澳洲打工度假(working holiday)攢的錢去了紐西蘭、日本、新加坡，打算在這裡做義工一個月，然後回台灣，然後是一對剛退伍的雙胞胎阿成阿力，跟Amy一樣來自高雄，還頂著職業軍人的小平頭，穿著有點懷念的迷彩褲，他倆幾乎不說英語，也做得很快樂，從台灣帶了二公斤的內服、外傷、瘧疾藥來，華人義工都知道生病了要去找台灣雙胞胎，他倆印度行結束後會飛往昆明，然後展開三個多月的中國行。還有一位是做電視購物的張大哥，跟一個他在斐濟認識的中國大哥(也姓張)，兩個人結伴來印度尋找稀奇古怪的藥材，夠有噱頭就弄回台灣賣賣看，聽他講話比聽賣藥的講還要好笑十倍，他也真的是從街頭賣藥幹起，轉入電視購物後，還跟小鳳仙拍過廣告，在這行應該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果印度找沒有，就往尼泊爾、孟加拉去，也算是一種打工度假啦，只是兩個男人一起度假有點哀傷而已。

＊病患收容

每天都會有至少二組人馬，在火車站及其他地方巡視，尋找無依無靠又需要幫助的街頭路倒、流浪漢、乞丐，他們會分送食物與飲水給這些弱殘人們，看到有嚴重外傷、身心障礙等需要立即照顧的人們，就會用車子把他們載回看護中心，不需要向任何人報備。這是非常困難的工作，要相當資深，或有相關工作經驗的義工才有資格擔任，他們也會做出錯誤的決定，但我覺得跟對錯比起來，決定帶誰回來的那一刻才是最難熬的，印度的火車站永遠是黑壓壓的一片老弱殘病，我連要給誰錢都很難決定，他們卻很可能要決定誰生誰死，那像是人在做神的工作。

除了德蕾莎之家的人，也有一些善心人士會幫忙送些需要照護的病人進來，看護中心原則上是來者不拒，行動不便、身心障礙、無家可歸的統統收容，統統不收錢，不過我想他們還是有些篩選機制，不然那些敲著鐵門要進來的女人孩子們，也不會被擋在門外。

在我知道的這幾個看護中心，現在床位都非常足夠，新進病患來的速度，跟過世病患被送走的速度差不多。被送進來的病患，通常都是過世了要火化才會離開看護中心，只有很少數的病患離開是因為突然找到可以幫忙看護的親人，有不少活蹦亂跳的人待在看護中心，只是因為無家可歸而已。

＊病患照料

德蕾莎之家沒有醫生，似乎是看護單位不准聘請醫生的樣子，有幾間與德蕾莎之家合作的醫院，據說醫生會定期來為病人看診，但我還沒遇到過。負責為病患們配藥的是修女，修女們都有受過一些藥理與看護訓練，應該是沒有專業的藥劑師強，但比一般的醫院好很多；印度的醫療環境相當相當差，醫院髒得讓你連走都不敢走進去，前陣子有個中國義工持續發高燒，想找個像樣的醫生，找半天都找不到，只能加減打打點滴，吃吃退燒藥，最後落荒逃回國，這還是在加爾各答這樣的大城市。

病人們用的藥有膠囊、藥丸、藥水，大多是止痛、鎮靜而已，沒什麼針對性的處方，只求不讓病情惡化，要好轉還是要靠病患自己的身體，或是上帝的幫忙。一般看護用的藥品、器具、設備都有，進階的只有看過氧氣筒，是二次大戰潛水夫背的那種鐵筒，扔在路邊絕對會被拿去回收。

看護中心只負責照料病患的起居飲食，穩定病患的情況，遇到突發狀況或病情惡化，只能盡快轉診。手術會在那幾間與德蕾莎之家合作的醫院進行，但判斷要不要手術的，通常是只有看護和一些藥理知識的修女，很多人批評德蕾莎之家不曉得把錢用到哪裡去，我蠻能體會那個心情的，不過我想這其中有不少我們不知道的原因，例如前述的醫療環境，汙錢或浪費錢，我不認為在這些原因之內。

另一個被很多人批評的是修女(Sisters)、Brothers、(花錢請的本地)看護人員照顧病患方式很粗魯，或不尊重病患，這點我不完全同意，在某些看護中心確實是有些爛人，但在我工作的Prem Dan和Kalighat的看護人員都很好，當然他們是比不上花錢請的專業看護、療養中心那麼體貼細心，但他們都很關心病患，了解每一個病患的個性，有時候你會覺得他們有些冷漠，那或許是悲傷太多次的結果；看一個人被車撞死，不會有太多感覺，因為那發生的太快了，但是跟一個人相處一段時間，了解他，習慣他以後，看著他慢慢走向死亡，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不知道我能夠承受這樣的折磨多少次，而他們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好幾十年。

我不知道德蕾莎之家的背後有多少黑暗，但我喜歡跟這些第一線的人們一起工作，感染他們的快樂與沮喪，以一個病患免費、工作無償的看護單位來說，德蕾莎之家可以算是毫無愧疚了。

＊義工們的一天

看護們工作時間有三班，08:00～12:30與15:00～17:30這二班有開放給義工參與，晚班只有中心雇的看護當值，每周四是義工休息日，有些看護中心只有白天需要義工，有些時候有些臨時的調動分配，修女會在早餐時間告訴義工們。

每天早上07:00～07:30在總部有免費早餐，七點好像很早，但這種天氣沒有冷氣的話，大概六點就會被熱醒了。早餐是義工們認識彼此的好機會，也可以藉由跟比較資深的義工聊天，很快了解工作的內容與該注意的事項，吃的東西就是白吐司跟奶茶，搭配當季水果而已，如果你食量大就帶東西去吃，不用不好意思，耶穌跟修女們不會笑你的，只有像我這種白目會。吃完飯，修女會領著大家向耶穌禱告唱歌，然後邀請這一天是最後一天服務的義工們站到大家中間，大家一起唱歌感謝他們，歡送他們。一起為著同樣的目標與價值觀工作，是很能培養患難與共的情感的，即便只是短短幾天，我看過好幾個女生在唱歡送歌的時候哭了，勾起我久遠以前的救國團營隊記憶。07:40左右拉開鐵門，大家就各自成團，前往服務的看護中心，開始一天的工作。

每個中心都有各自的例行工作，不過你要做什麼事都是自由意志，這也是我喜歡德蕾莎之家的原因；有個德國老伯帶著自己準備的衛生用具，整天幫病患們按摩、刮鬍子、清理傷口，也有個美國女生整天纏著修女講話，啥都不幹，我猜她是為了寫什麼文章才來到這裡的吧。

早上10:30左右會有段小憩，義工們會聚在一起喝茶聊天，然後就是病患們的午餐。午餐結束後，義工們會離開看護中心各自去外面用餐，也許回旅館休息，下午三點再返回工作崗位(上下午可以在不同地方服務)，直到17:30左右，病患們的晚餐與所有清潔工作告一段落之後，就可以回去了。

除了義工工作外，Mother House也有天主教的禱告、彌撒、修女宣誓等等比較宗教性的活動，以及義工心得分享，不定時舉行，不強迫參加，因為宗教信仰而來當義工的人們通常會參加這類活動，我對活動本身沒什麼意見，但不喜歡因為禱告而暫停給病患用藥這類的事情發生。


*註1：Amy補充：「Kalighat-＂純潔之心＂的意思」

*註2：到德蕾莎之家當義工的老外簡直是前仆後繼，據說旺季是七、八月的學生假期，以及年底至一月、天氣比較涼的時候，但非旺季的現在，義工就已經多到不可思議，幾乎每天都有新面孔，我想旺季時應該是像大甲媽祖遶境時的景象，真正的聯合國大會。

*註3：日期寫歸寫，不會太嚴格，通常會建議你寫久一點，早一兩天離開沒有關係，寫少的話要延長，就要再等登記日去登記處弄張新的卡片，要多花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