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脖子掛著二個巨大腫塊的大叔,每天都會跟我握手,然後把我的手貼到他的額頭上,說「感謝天主,感謝你」;那個手腕腳踝像是被惡魔割裂的孩子,會耍很多好玩的把戲,他總愛從別人身上抓取東西來把玩,並從不吝惜親吻義工們的額頭。每天前往Prem Dan的路上,我總想著他們在等我,而總希望著今天能看到他們每一個人,不要看到空的床位。
雖然義工們來來去去,但只要待個三五天,病患們就會認識你,甚至開始喜歡你,你會發現有些人總是叫你去幫他,就算沒事,也會跟你微笑,跟你打招呼,或者等你跟他打招呼,你不是去那裡洗碗掃地而已,而是跟他們一起生活,即便語言不通,即便永遠都是吃喝拉撒之類的瑣事,還是可以從眼神,從一些小動作上面,感受到彼此情感的交流,義工與病患、病患與病患、義工與義工之間,很簡單卻很溫暖的情感交流,這是我覺得照顧病患最重要的事情,要時時看著他們的臉,看著他們的眼睛,給他們微笑,也接受他們給你的微笑,多給病患拍拍肩膀、拍拍手臂之類的身體接觸,跟他們玩,跟他們鬧,尤其是精神障礙或是肢體癱瘓的病患,他們不會說話不會笑,但是你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很快樂,他們喜歡跟你玩,這樣也可以把氣氛營造的很輕鬆,讓周圍的病患在痛苦、死亡以外,還有些東西可以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德蕾莎之家的病患們,都有很高的自覺性,清楚知道他們的命是撿來的,這些來幫他們吃飯洗澡的人不是欠他們的,他們不會刻意去麻煩義工們,也會因為這層考量,盡量降低自己的日常生活需求,只要還有一根手指能動,他們就會盡量自己完成能用那根手指做到的事,我常常看到用雙手與屁股在地上爬來爬去的病患,想說用輪椅載他們,老是被拒絕,只好有些不忍的看著他們在熱得發燙或剛灑完水的地板上,辛苦而狼狽的移動,說服自己讓他們有些運動也是好。所以沒事我都會到處走來走去,讓他們知道我閒著,也看看誰又在默默的勉強自己。
難搞的病患還是有,不過跟我聽過的看護故事比起來,Prem Dan跟Kalighat的病患們算是很乖了,當病患開始花的時候,中心的Sister跟Brother們就會出手,熟練的把他們馴服,只是如果你沒什麼看護經驗,可能會對他們的手段有點反感,例如說搧耳光或綁在柱子上,不過對於一個已經喘不過氣還拼命拿掉氧氣罩,或是死命要抹掉剛塗上的藥的病患,除了把手綁起來,我也沒更好的法子,畢竟我們無法24小時都看著他。我覺得關鍵在「態度」吧,一樣做一件事,不同的態度就給人不同的感受,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見到令我無法接受的事情發生,因為每一個Sister、Brother跟義工的態度,都是謙卑、體貼跟溫柔的。對於有些老外只來幾天,就回去把拍的照片弄上網,然後大肆撻伐德蕾莎之家慘無人道的行為,個人覺得相當賭爛,不過當然啦,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看法跟做法,別人說的都是別人的,只有自己來到這裡,去碰觸、去感受、去想,才是自己的,所以在這個手機裡有全世界的時代,我們仍然在旅行,仍然像李文斯頓、麥哲倫那樣子披荊斬棘。
德蕾莎之家擁有許多不同類型的義工工作,不論是新手義工、資深義工,喜歡帶小朋友,或想照顧全身癱瘓的病患,都可以找到適合你的工作。你不用擔心不知道怎麼做,除了Sister、Brother與ma’si(*註3)以外,還有很多可以活動的病患,他們會教你,而且他們(尤其是病患)了解其他病患,會告訴你諸如他吃素、喜歡無理取鬧、哪隻手臂不能碰之類的細節,即便病患多如Prem
Dan這樣的地方,也只要兩三天就可以上手了。他們並不缺人手,義工們算是額外的勞動力,對看護中心來說,是加快事情的處理速度,對義工自己來說,是體驗一些事情,學習接近與照顧病患,培養另一種看待生命的態度,一般情況下,義工得到的會比病患多很多,不過你也可以努力讓自己變得重要,能夠處理一些連修女也無法處理的事情,讓病患喜歡你,讓他們得到的比你多,我想這是在這待了一兩年的義工們,他們的想法與目標。
病患們居住的環境很好,他們睡的床比我那便宜通鋪的床乾淨多了,只有暫居倉庫的Kalighat病患比較克難一些,蒼蠅多,悶熱又不太通風,幫病患洗完澡自己也差不多洗了一次澡。衣服幾乎每天換,病患們蠻乾淨的,但我不確定他們是不是每天洗澡,畢竟夜班的人手比較少。吃的嘛,通常是米飯配馬鈴薯塊和咖哩,和一些奇怪的根莖類植物,星期天會加菜,可以吃到雞肉、燉肉之類的好料,不過對於吃素的病患沒差就是。偶爾餐間會有點心、冰淇淋之類的好康,整個伙食我是覺得可以啦,是說台灣當兵的伙食我也覺得可以,有幾個挑嘴的病患,看臉就知道是在嫌飯菜難吃,不過這種義務看護中心的伙食不會好到哪裡去,這不是錢就可以解決的事情。
飲水是個問題,各個看護中心都是用自來水加過濾器(filter)來儲備飲用水,只是過濾器,不是淨水器,有些過濾器簡單到只有一根管子,大概就跟爬山或走沙漠用的濾管差不多品質,卻要準備幾百人份的飲用水,自來水是夠,但濾水的速度有限,有時儲水不夠,或是誰忘了去提水來濾,病患們就沒水喝,自己拿著杯子去喝生水。雖然修女是說印度人喝這裡的水沒有問題,但他們畢竟是病人,抵抗力沒有一般人強,肚子裡的細菌搞不好還沒有我多,能不喝生水還是盡量別喝才好,不過目前對於這個問題,德蕾莎之家似乎沒有要改善的打算。
上午十點的喝茶時間是一天裡面最令病患們期待的時刻,奶茶對他們來說比午飯跟晚飯還重要。印度的奶茶也就是人稱的印度拉茶,不過在這裡沒人有空在那裡給你拉來拉去,就是用大鍋煮而已。茶大概十點左右煮好,但七早八早就有人在伸手跟你要茶喝,我跟他比手錶要他等一等,還是每天要,久了這就成為我們打招呼的方式。茶桶扛過來的那一刻,萬頭鑽動,我想就算德蕾莎修女本人來到這裡,也不會有這麼盛大的歡迎儀式。病患們非常守規矩,只會裝半杯的茶,裝整杯的是要給二個人喝的,想跟我凹多一點茶,還會被其他病患譙,真的很可愛。有些人喝完了還想再喝,就會到處去要,看有誰願意施捨給他一點,也真的有好心人願意分一點茶給同伴喝,常常在喝茶時間看到這類的有趣景象。
Prem Dan總是有音樂,很大聲的印度流行歌曲,每天都會有病患聚集在擴音器下面跳舞,或純粹享受被音樂轟炸的滋味,幾個義大利人與法國人都說這音樂又吵又難聽,不過大家都喜歡有音樂在周圍,也都愛看那些病患跳舞。
一些嚴重的外傷也許很嚇人,例如頭顱開了好幾個洞、腐爛長蟲還會動,但真正令人擔心的是不願進食的病患,傷得再怎麼重,只要吃喝上藥正常,終究會痊癒,但是瘦得只剩下骨頭、還可以一根一根數出來的病患,還吃不下東西,實在是令人一籌莫展。雖然能做的都做了,但只能看著一個生命日漸衰弱終至凋零,好像自己的一部分也跟著死去,就像那些非洲孩子、巴勒斯坦人,是我或許永遠也無法為你們訴說的故事。
生命的重量,是飯菜與糞便之間的差距,只有幾公克;生命的長度,是這一口氣到下一口氣之間的節奏,只有幾秒鐘。活蹦亂跳的時候,我們這個也要、那個也要,然而我只希望在倒下的那一刻,能夠不要後悔。
在Kalighat有個大個兒,或許叫Bana,站起來起碼有190 cm,身材又壯,打什麼球都會是很難纏的對手,可惜現在的他,只有左手和一邊的嘴巴能動,只能吃糊狀的食物。今天他用喉嚨發出的乾吼叫喊我,我急忙跑過去問他需要什麼,結果他不要喝水也不要上廁所,只是伸出那隻顫抖的左手,緊緊握住我的手,放到嘴邊親吻,然後貼在他的額頭上,我看著他又大又圓的眼睛,和那快要裂到耳朵的笑容,覺得身體被什麼東西狠狠刺穿,眼淚就要掉下來。
他們的手伸不直,卻直接觸碰到我的心,他們常常拉在褲子上,卻教會我最簡單的尊嚴;他們看不到、聽不到、感覺不到,卻總是在微笑,他們缺手、缺腳、缺五官,卻只因為活著就好滿足。他們由衷的感謝我,我卻承受不起這份感謝,因為他們給我的,遠比我給他們的多太多,總有一天,我會變得更強、更好,成為能夠給別人一些什麼的人,我來不及回報他們,但至少要成為一個夠資格承受他們感謝的人,這樣在另一個世界再會的話,才能笑著跟他們說一聲「不用客氣」。
*註3:Mother House(或The Missionaries of Charity)是羅馬天主教組織,Sister是為教會服務的神職人員,也就是我們稱的修女,Brother也是為教會服務的人,地位好像比Sister低一點,我暫時想不到該翻成什麼名稱(修士嘛…好像不太對)。Sisters與Brothers是無給職,吃住都在看護中心,另一種付錢雇來的看護稱為ma’si,好幾個看護中心的ma’si都很散漫粗魯,沒什麼規矩,對待病患不怎麼體貼友善,我想修女不在的時候,他們應該不太管病患,聽到目前為止,大概只有Prem Dan的ma’si既認真又善良。只要是待稍微久一點的義工,都對ma’si有微詞,不過他們畢竟是固定的勞動力,即便是義工多如螻蟻的德蕾莎之家,也不敢省下這筆開銷。
順便一提,The
Missionaries of Charity就跟其他慈善團體一樣,各地有不同做法,在某些國家的The Missionaries of Charity是很爛的歛財團體,建議各位不論是捐款或是去義務服務,都要先對對方有些了解,浪費錢浪費時間事小,不要因為這些敗類而讓你失去服務弱勢的熱忱,認真做事的組織還是蠻多的,只是你要找到他們。
偶然間發現你的網誌,從我這個文字工作者看來,你真的寫的很棒,這篇讓我要落淚了。希望你繼續走,分享更多故事。而且你真的可以出書了,不是那些無聊膚淺充斥大量光鮮照片的旅遊書,是真正有深度的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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