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思念‧泰姬瑪哈

(圖片來源：http://rajivawijesinha.files.wordpress.com/)

在Agra王宮市場裡，有群人在慶祝著一個貴族女孩的生日，他們跳舞歡唱，不斷地邀請更多親朋好友前來狂歡，人們圍繞著那個披著銀絲白絹的女孩，她的眼睛倒映著這晚的圓月，使每一個不小心望進去的人，都陷入一時的呆滯。Khurram王子聞訊前來，隔著紗簾，他送上誠心的祝福，並見到了他生命中的那個女人，她的名字叫Arjumand，是Khurram父王第20個妻子的姪女，五年之後的西元1612，20歲的他將Arjumand娶進門，成為他的第三位妻子(*註1)，這一年她19歲。

Khurram雖然是Jahangir王的第五個兒子，但由於戰功彪炳，體恤上意，最得父親的寵愛，Jahangir甚至賜給了他「Shah Jahan」(世界的王者)之名，任誰都看得出來，Shah穩是下一個Mughal帝國(*註2)的王。Jahangir晚年身體狀況較差時，其他兒子群起做奮力一搏，試圖搶奪王位，但武力智力全部加起來依然不是Shah的對手，1627年，Shah成為第五任Mughal王，並給予心愛的Arjumand一個新的名字：「Mumtaz Mahal」，皇宮的寶石。

為了帝國的延續，Mahal為Shah生下許多孩子，幾乎每一次的陣痛與分娩，都是在隨軍出征途中，Shah勸過幾次，但Mahal堅持要陪伴在丈夫的身邊，一同經歷每一次的勝利與失敗。終於，在他們第14個孩子(*註3)順利出生之時，Mahal再也無法起身，死亡的逼近，比任何一支敵軍都快，那一個夜晚，Shah一樣望著Mahal眼裡的月亮，聆聽她最後的幾句話。

「再娶一個妻子」
「好好照顧孩子」
「為我建造一座這世界上從未有人見過的陵墓，並在每年的這一天，到墓前來看我」

Mahal闔上了眼，Shah為她拭去最後幾滴眼淚，未乾的手，隨即勾勒起泰姬瑪哈的藍圖，那是1631年的春天，Mahal剛滿38歲。

從那一天起，帝國停止擴張，邊境開始紛擾，百姓的生活越來越苦，王宮大臣們清楚的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只能希望這座陵墓能夠趕快完成，也許Mughal帝國可以免於滅亡。Shah從中亞、亞西、中國、歐洲找來了頂尖的建築師、設計師、雕塑家、書法家、工匠與園丁，從全國各地與鄰近的波斯、土耳其帝國，買來一塊塊巨大又無暇的大理石，動員超過二萬人與數千頭大象，在聖河Yamuna的轉角處，Mahal最愛來散步的花園旁，日以繼夜的趕工，一次又一次的月圓月缺，泰姬瑪哈散發出的光芒日益姣潔，一次又一次的盈水枯水，倒映在河面上的影子越顯迷人，22年後，泰姬瑪哈撤下最後一片框架，像是緩緩抬起頭的絕世名伶，讓所有目睹的人們摒住呼吸，讓時間忘了流動。

帝國沒有滅亡，但為了泰姬瑪哈竭盡生命的Shah，被他與Mahal所生的兒子Aurangzeb篡位，並關進Agra Fort，堡壘離泰姬瑪哈不遠，Shah日日夜夜從窗戶縫隙望著泰姬瑪哈，思念Mahal的聲音與美麗，不斷責備自己，沒能完成與Mahal的約定，不但不能保護孩子，還無法每年去見她一面。這個曾經叱吒南亞大陸的王者，就這樣懷抱著遺憾與懊悔死去，他未曾以建造了這座足以流傳千古的完美陵墓而驕傲，只惦記著未能完成與心愛女人的約定。那一夜他蜷縮在牢房角落，只有十歲孩子般大小，窗戶瀉下一方白亮的月光，他只能靜靜地望著，不敢碰觸，Shah匆促的結束了他的生命，卻溫柔的完成他與Mahal的愛情，使得這個故事，連時間也無法抹滅。

Aurangzeb望著Shah的遺體，不發一語，幾乎是立刻，就決定將Shah葬在Mahal身旁，不論他的雙手有多麼骯髒，也不敢玷汙這完美無暇的愛情，他將父親的大理石棺木放在母親的右手邊，成為泰姬瑪哈裡裡外外唯一一個不對稱的物件。

＊＊＊

親眼見到泰姬瑪哈陵，才覺得她和伊朗境內的清真寺真像，尤其是爬滿門緣的可蘭經文、凸出縷空的蜂巢狀壁沿、幾何輻射出去的天花板，以及內部的格局鋪陳，不同於波斯風的是中亞的洋蔥屋頂、土耳其的四角高塔，以及簡單卻華麗的大理石彫刻與彩繪，整體不離傳統、典型的清真寺設計，在混合不同地區風格的外觀之下，可以窺得Mughal王國的疆域版圖。

然後我就在想，有哪個女人是葬在清真寺裡面的嗎？想了很久還是想不到，一般會把遺體擺在清真寺裡的， 多是重要的宗教領袖，少部份是為國為民捐軀的烈士，都是男人，他們會把遺體裝進鑲金雕銀的棺木裡，然後在寺裡做一個小房龕，把棺木擺在裡面，供人憑弔膜拜；泰姬瑪哈是在寺內正中央，用彫刻精細的大理石厚片圍出一塊多角形空間，Mahal的大理石棺木(*註4)與地板一體成型，像是從地面上冒出來的一樣， 安安靜靜的長在那裡，彷彿給它曬點太陽，它還會慢慢長高。

(第三張來自http://perspectives.charlesluck.com/，陵墓裡面不准拍照)

 

我喜歡她簡單、典雅，謹守伊斯蘭本份的設計，以及Shah在嚴謹保守的縫隙之中，添加給Mahal的美麗；那棺木周圍的大理石縷空花紋彫刻，深約10公分， 是用一整片長形大理石鑿出來的，毫無破綻，記得北京的故宮與頤和園裡面也有這種東西，好像也是大理石，說不定這會也是出自中國工匠之手；爬滿內外牆壁的藤蔓、花朵彫刻與花樣彩繪，說明了Mahal很喜歡花，尤其是夾竹桃、茉莉、蓮花和罌粟花，彩繪顏色普遍偏暗，如果有補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建造

整完地後，Shah做的第一件事是規劃花園、水道的佈設，該種什麼花、怎麼種，第二件事是種樹，之後才開始土木工程。樹長很慢，Shah不想從其他地方移株，而是從種子開始，和泰姬瑪哈一起慢慢成長，成為這個花園的一部分，我很喜歡這個想法，也可以從這種小地方，真切感受到Shah對Mahal的愛。那天看到一張18xx年的黑白照片，我猜是英國佬剛來時拍的，裡面的泰姬瑪哈，像是一座淹沒在樹林裡的小屋，只露出一半不到，讓人覺得Shah希望的，是花園與陵墓成為一體，花園也是泰姬瑪哈的一部分，而非陵墓為主花園為次。可惜後來的統治者只想看泰姬瑪哈，把那些大樹統統砍了重種小樹，讓泰姬瑪哈完全暴露出來，有種扒光人家衣服的感覺，花園也換了英式草皮，花剩沒幾朵，都是最近才種的，Shah的花園完全消失了，只能從當時的設計藍圖去想像那會有多麼美麗。

Shah當時以及前後任內的Mughal帝國，以寶石加工聞名於世，為了泰姬瑪哈，Shah也從幾乎整個亞洲大陸各處運來了綠松石、青金石、瑪瑙、玉、藍寶石、紅寶石、孔雀石、水晶等等的珠寶，要跟Mahal一起陪葬，可是瞧遍整個泰姬瑪哈，看得見的珠寶不是太多，那麼那些金銀紅綠的寶貝到底藏在哪裡？英國人剛接管印度時，有幾個阿兵哥挖壞了泰姬瑪哈的牆壁，從裡面掏出五顏六色的珍珠寶藏，我想這就是答案，Shah把所有的寶石全部埋進牆壁、地板、天花板裡面，使它們不玷汙泰姬瑪哈外觀的潔白神聖，也不讓她沾染上俗氣，這個穆斯林男人真的令人印象深刻。

＊修復

不知是幸或不幸，泰姬瑪哈早在Aurangzeb時代，也就是完工後沒幾年，就開始了她漫長的整修歷史，從出土的舊文件，可以知道不同時代的人們，對於這個美麗的白色宮殿有多麼重視，最近、可能也是最大規模的一次整修，是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由英國人Curzon所率隊進行的，那次幾乎把整個泰姬瑪哈從頭到腳修補一遍，該換的石塊全都用儘量接近的大理石整塊替換，這是大理石的白色有不同深淺的原因其一。

其二是日益嚴重的環境污染，變質的空氣與酸雨日夜侵蝕著大理石，使得它們變色、崩落，一塊塊不一樣白的大理石堆疊著，清楚的說明人類幹了什麼好事。說是說Agra周圍地方嚴格管制工廠排放的廢氣廢水，但這天才聽旁邊(由別人付錢的)導遊說，由於廢水污染越來越嚴重，聖河Yamuna已經幾乎爛掉了，而空氣污染是用「周圍500公尺不准有機動車輛出入」來管制，說用來讓人笑的比較恰當，我對印度政府保護泰姬瑪哈的成效完全不抱任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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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泰姬瑪哈陵，Agra週邊還有不少寺廟、古建築與景點，可惜沒有大眾交通工具可以往返，這絕對是政府與黃包車的官商勾結，短則5-6公里，長至10幾公里的路程，除了步行，搭黃包車是唯一的交通方式，而這裡的黃包車再怎麼殺價，也只能殺到其他地方的2-3倍價錢，所以即便可以憑泰姬瑪哈陵門票參觀其他景點(*註5)，我還是沒去，因為真的不爽讓那些阿三們賺那麼多。有去逛了逛免費的景點，但Agra這小鎮實在不討人喜歡，加上天氣炎熱，就沒花太多時間在散步。

最後一定要說說這個我很喜歡的故事；一個1665年來造訪泰姬瑪哈陵的白人，回歐洲後寫了本書，說Shah打算在泰姬瑪哈完成之後，在聖河Yamuna的對岸蓋一座自己的陵墓，讓自己死後可以睡在那裡，和Mahal日夜相望，這座陵墓要比泰姬瑪哈小，相對於全白的泰姬瑪哈，Shah的陵墓是要用全黑的大理石堆砌而成，除此之外，外觀、設計、格局，連花園的佈設都要和泰姬瑪哈一模一樣，只是黑泰姬面向北邊，白泰姬面向南邊，中間就讓Yamuna河隔開，可惜他沒能來得及動工，就被Aurangzeb關進Agra Fort。這位Tavernier先生說，當時Yamuna河沿岸有許多黑色大理石殘塊，就是準備用來蓋黑泰姬的，但沒多久就被吐嘈，因為那些黑色大理石只是剩餘的白色大理石褪色變質後的結果，鑿個幾吋就可以看到原本的白色。

美麗的傳說不會終止，2006年一群考古學家在Yamuna河的北岸(也被稱為月光花園)重建一座水池時，赫然發現從水面上可以清楚看見對岸泰姬瑪哈的黑色倒影，完整無缺，比本體小一點，蹲下一點看，本體與倒影剛剛好被Yamuna切開，上下對稱，一白一黑。

其實這個計劃，就算Shah沒有被Aurangzeb囚禁，也很難實行；且不論黑色大理石有多麼稀少，要蓋一間全黑的清真寺，對傳統的穆斯林來說，可以說是離經叛道，足以引發戰爭，所以也有一說是為了阻止Shah，Aurangzeb才把他關進Agra Fort。黑色是阿拉的顏色，人們只有在表示對阿拉的崇敬時可以使用，還得要非常小心謹慎的使用，在傳統的伊斯蘭國家，頭戴黑色包巾的，一定是最高位的宗教領袖，黑色的伊斯蘭建築，好像只有麥加那個大黑箱，它還只是用黑布蓋起來而已，不是做成黑色。如果說清真寺不是黑色，只有棺木是黑色，還比較行得通，但是這樣也很突兀，又醜，跟Shah的格調完全不搭。

且不論是不是黑色，Shah想要蓋另一個泰姬瑪哈的想法，我覺得很可能是真的；除了泰姬瑪哈對岸被清光整平的月光花園，白泰姬裡面Mahal的棺木是位於正中央，後來入葬的Shah，是在Mahal的右手邊擠出一小塊窩在那裡，很明顯泰姬瑪哈是為了Mahal一個人而建造，而我不認為Shah會想和那些王宮貴族葬在一起，他一定想要蓋一座自己的陵墓，就在Mahal身旁，用某種方式跟泰姬瑪哈互相對稱，讓這件處處對稱又工整的傑作真正完成。加上Shah如此重視花園，種了一大堆樹把泰姬瑪哈重重遮掩，如果他在河對岸也如法炮製，那麼人們從外面就只能看到黑白泰姬的屋頂一小塊，樹長高一點就可以完全掩蓋他們，這對情人就可以安靜的躺在Yamuna河南北兩側，隔絕外界的喧囂， 只有潺潺的流水聲、鳥語蟲鳴，以及四季不同的花香作陪，約會就該是這樣子的啊！

為什麼不和Mahal葬在一起？除了宗教的影響，我想那也是一種愛情與生死觀；不論兩個人有多麼相愛，即便沒有生離，也躲不了死別，血肉之軀終將消失，相隔一吋與相距一里，其實沒有什麼差別，重要的是彼此的心在一起，不求形影不離，但願日夜相思，時刻掛念，那就讓彼此沈睡在河水的兩岸，讓思念跟隨著時間的聲音，一直一直的流去，如果思念有盡頭，那就讓它直到那裡，如果思念沒有止盡，那就由時間來證明，並告訴人們吧。

如果愛情會老，會不會有愛的勇氣？如果愛情不老，誰能有這樣的運氣？關於愛情， 我們並不是真的想得到什麼答案，只是試圖在短暫的生命裡，捕捉到這個秘密的一點點衣角剪影，好讓下一次愛的時候，能夠更加篤定，下一次傷的時候，能夠更快痊癒，反反覆覆中，或許只有時間真正懂得了什麼，可惜它不發一語，任憑春去秋來，人聚人散。

雖然終究沒有成對，雖然歲月與人們使她的容顏褪色，泰姬瑪哈360年來始終美麗，她守護著的那份思念，在千千萬萬人們的口中，絲毫不見老去或疲憊，如同當初他們倆走在Yamuna河畔，也是這樣的夕陽，這樣的微風，這樣輕柔的許下那個諾言。只要沒有戰爭與天災，泰姬瑪哈在你我闔上眼之前，都會在這裡，伴隨著曙光與圓月，贏得人們趨之若騖的讚嘆，對我這個僅有數十年的生命來說，泰姬瑪哈是一份沒有止盡的思念，如果真有來生，我願再一次來到這裡，再一次聆聽這個故事，再一次許下這個願望，再一次讓這份思念沒有止盡。

(翻拍自明信片)
 

*註1：也有人說是第二位妻子。

*註2：Mughal(莫臥兒)帝國是蒙古帝國的延伸，帖木兒的後裔Babur(巴貝爾)聽聞南亞的Hindustan(印度斯坦)擁有大量的金銀珠寶，遂聯合突厥與波斯，南下奪取印度，趕走土耳其人，建立Mughal王朝，主掌16世紀至18世紀初的中亞與南亞，於18世紀中以後衰微，19世紀中被英國人取代，歷經332年，官方語言是波斯語，唯一宗教是伊斯蘭，因此殘殺了許多印度教徒，大量焚毀印度神廟。這三百多年內，Mughal帝國對這塊地方最大的正面影響，該屬建築與交通；他們引進了許多波斯、突厥與中亞地方的裝飾藝術、建築技術與設計概念，大肆擴張道路系統，並開拓與阿拉伯人之間的海陸貿易管道。

*註3：14個孩子共8男6女，裡面有7個早夭，第14個孩子是個女孩，擁有母親的名字Begum，並順利長大。

*註4：傳統上，伊斯蘭禁止人們裝飾棺木或放置遺體的容器/地方，Mahal的遺體並不在大理石棺木裡面，而是放在另一口素棺內，埋在與大理石棺有段距離的地底下，後來埋葬的Shah也是如此，兩人的面孔都朝向麥加。

*註5：泰姬瑪哈陵門票750 Rupee(約台幣435元)，可在當日內憑該票參觀Agra Fort、Fatehpur Sikri、Sikandra、Itmad-ul-Daulah's Tomb，不用再買票。

*註6：Taj的意思是「皇冠」，Mahal的意思是「皇宮」，不過我傾向把Mahal當作是陵墓主人的名字，翻成「Mahal之冠」也比「宮殿之冠」好聽多了。


2012/04/29-30、05/01 Khajuraho
2012/05/03 Bodhga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