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境

才來三天就跟印度阿三們一樣髒，五天就跟他們一樣黑，不知是我的適應力已經野性化到本能的境界，還是印度就是這麼不著痕跡把人吞噬進去的活叢林。

只要不跟人談話，種姓制度(caste system)就像個謊言，任憑你翻遍每一顆石頭，找遍每一個角落，都看不到所謂階級、出身的差別，每一張臉孔都一樣苦，每一雙眼神都一樣空洞，不論往南往北、山上海邊，不論人們說著多麼不同的語言，穿著多麼不同的衣服，我看到的，幾乎都是一樣的畫面；臭味與熱氣、喇叭與叫賣聲、人與車輛，全都擠在窄窄的巷子裡，只有小水溝裡混濁的液體在流動著，開腸剖肚的貓狗，和枯瘦的老人一起睡著，蒼蠅爬滿他僅存兜擋布遮掩的身體，不忍見到只剩上半身的孩子迎面走來，一轉頭卻見僅存左半身的老嫗，伴隨著孩子的哭聲，走在這樣的印度小巷，就像走在地獄裡，舉目盡是殘缺的肉體，和一隻隻向你伸過來的手，回過頭想要逃走，卻在滿坑滿谷的餓鬼之中迷失了方向，偶然見到廟裡神像所發出的霓紅光芒，還真有看到了神的感覺。

電影「早安孟買」(Salaam Bombay!)尾聲，孩子們抬著屍體繞街的那一幕，一直存留在我的腦海裡。時光變遷，曾經我感嘆於始終見不著那些電影裡的震憾情景，如今在這裡，那些衣衫襤褸的孩子們依然那樣子奸巧險惡的生活著，那些個木製茶盤依然老舊，叮叮咚咚地發出一模一樣的聲音，而我依然感嘆。我不知道我在期盼什麼，貧民窟外有大片的大房高樓，印度去年的GDP成長率也位居世界第六，但回過頭看著這些孩子，總會覺得他們的孩子還是得在這又小又髒又危險的陰暗角落打滾求生，那部24年前的電影，再過一個24年依然會在這裡天天上演著。

在印度旅行沒什麼困難的地方，如果你想的話，住宿交通絕對可以零支出，因為很多流浪漢、乞丐阿伯們就是這樣過日子，不但不花一毛日行數百里，還可以用要來的錢填飽肚子，你也不需要問他們怎麼做，跟著他們做就對了。危險大概只有對單身女性，如果女生一個人要睡車站，可以跟那些婆婆媽媽阿姨姊妹們睡一起，錢、相機、護照貼身藏好就行。在印度睡火車站真的是很舒服的事，每天晚上都有一大堆人睡那裡，融入他們之中完全不會突兀，覺得很安心，徹夜警衛巡視，餐點供應，一定有飲用水(*註1)，上廁所小號不收錢，一些車站還有插座讓你充電、有淋浴間讓你洗澡，車站每天早上總清掃一遍，之後不定時掃地拖地，不過還是很快就弄髒了，路倒、流浪漢跟乞丐們我不覺得是問題，這些人大概從沒清醒過，醒來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旁邊有沒有人吧，而野狗其實不會比這些人髒，通常牠們也不會跟人群睡在一起，除非那夜太擠了。很多人都推薦到印度寺廟掛單借宿，我自己覺得跟狗一起睡火車站也是很有趣、很值得體驗的印度印象，不過睡到現在還沒見過幾個老外睡車站的，可能還是覺得危險吧，小車站人少的話的確不太安全。

我很喜歡印度的火車，寬軌列車大又長，沒買到臥舖睡地板都還有位置留給人走，不會被踩到，沒人管你睡那坐那，可以坐在車門口吹風、躺在上舖做白日夢，或是大夥擠在一起八卦。賣東西的小販無時無刻都在出現，像是變魔術一樣憑空冒出來，有賣吃的、喝的、文具、玩具、枕頭、衣褲、藥品、包包、飾品，補鞋的，賣藝的，賣彩券的，叮叮噹噹熱鬧非凡，就算搭個幾天幾夜也不會無聊。如果你像我一樣除了屎什麼都吃，不用擔心火車上會餓肚子，除了小販們的乾點茶飲之外，正午與傍晚時分，會有鐵路局的放飯桑來一個一個點餐，是熱食，但我不確定他們是怎麼煮的、在哪裡煮的，東西是用葉子包起來而已，如果你還是屬於正常人的飲食標準，那還是帶乾糧上車吧。

印度騙子們蠻令我失望的，技術跟討厭程度都差上埃及人一個輪迴，叫他滾他就滾，不像那些阿拉伯人死賴著不走，事實上我還可以用「和藹可親」來形容我遇到的很多阿三哥、小紅妹們，他們熱心的幫助我，二話不說借我電話，給我的方向也都是正確的，旅人們有口皆呸的黃包車騙子，也越來越少見了；中、大城市的黃包車很多有跳表，受政府監督，得在固定地點載客，比計程車還規矩，要是真的面臨別無選擇，講好價再上車，一般規模的小鎮村落，40-50 Rupee(1塊台幣約1.7 Rupee)就可以從村尾巴走到頭，下車就給他講好的錢，沒零錢找店家換，不用理會運將的哀求碎碎念，也不要給他機會，當然，不要讓他載你到偏僻的地方，這在每一個國家都通用，包括台灣。

要畫一個典型的印度人，是很困難的事，他們從長相、體型、髮色、裝扮，到坐姿、走路的樣子，統統不一樣，光在孟買一個城市，就讓我看得眼花撩亂，更不用說從南到北、西往東、海邊跟山上的截然不同。多神的印度教，信徒們擁有不同顏色、位置的額頭紅點(或tika裝飾)，不同披法的沙麗，不同樣式的配件與手腳彩繪，來象徵他們信仰的神，但就連穆斯林們，在這裡也變得五花八門，爭奇鬥豔，借用阿富汗、蘇丹人的話就是「成何體統」。印度會是漫畫家、插畫家、時裝設計師們的取材好去處，找個有陽台的便宜旅店，點杯奶茶，放著音樂，看街上人來人往，就可以畫一整天。那些寶萊塢片廠們其實也可以弄個「南亞時裝秀」，跟巴黎、義大利那些大鼻子別一別苗頭，人家走上流、時尚、奢華路線，我們就來弄個下流、平民、窮酸路線，畢竟人都要穿衣服，中低產階級也比有錢人多太多，以我這個大外行的觀感，在印度路上隨便見到的很多打扮，都比伸展台上的那些奇裝異服正點多了，而且人家還是每天穿，不是只穿給人家拍照的，好幾次都讓我看到定格，然後脖子轉著轉著扭到。

或許是因為如此繽紛的人與文化，老外在印度不會覺得與眾不同，除了比較受乞丐們歡迎之外。低廉的物價，多元的人事景，輕易融入成為一體的心理舒適感，或許是印度令自助旅人們趨之若騖的主因。當舉目所見皆為不同，它也就成為一種相同，在這裡沒有「絕對」，甚至也沒有「相對」，那條劃分尊貴與貧賤、人類與動物、文明與原始、是非對錯、在地人與外來客的界線，幾乎不存在。與東非的「原始」不同，印度從另一個方向，帶我接近生命的本質，那些有機體、組織構造、思想、感情以外的東西，那是什麼，我還不知道，每當看著那些受苦的人們時，我總在想著這個問題。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我跟他們受著不一樣的苦，一樣在受苦，苦痛是所有宗教的核心，他們有著不同的解釋方式，但或許，人生有苦痛就像樹有綠葉、魚有流鱗，我們去解釋為何葉子會是綠色，為何魚會長這樣，並不能幫助我們擺脫苦痛，不愛不求不恨，是真的不苦不痛了嗎，還是只是以為自己不苦不痛而已？

有生老病死、愛恨別離，才是生命，有求有慾，才是人性，能歡笑流淚，才是活著，如果活著就必須感受苦澀承受痛楚，那就任它去吧，那一刀一劃正是刻在那最真實的生命上，不會再有的美麗生命。




*註1：在印度喝生水其實沒那麼可怕，把它當成是一種養菌的過程，由淺入深，先從餐廳的水開始，然後車站、寺廟，最後是路邊的水龍頭，早上有行程就帶礦泉水，晚餐前後試一試，拉了肚子還可以空出位置吃宵夜。很多地方都有飲水機、水龍頭，要在這裡待久一點的話，把菌養起來的好處多多，帶回台灣喝奶茶搞不好還可以殺掉塑化劑。



2012/04/14 Jodhpur.
2012/04/16 Chandigarh.
2012/04/20 McLeod Gan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