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31日 星期六

西岸故事(五-完)


為了擁有遼闊的視野、易守難攻,猶太人與巴勒斯坦人的城鎮,都蓋在山頭上,從車上看過去,就像一座座堡壘、烽火台連在一起,原來世界上還有另一個地方,存在著萬里長城。

對以色列軍事訓練的了解,是從提起那把M4步槍開始;由於每個阿兵哥休假都必須把槍帶回家,我就有機會把玩這支又貴又重的玩意,或許是太久沒拿槍了,這支拿起來感覺比65K2、T91都重一些。以色列義務兵役制跟台灣基本上流程是一樣的,滿18歲就要接受徵召入伍(*註1),新訓一個月左右,結訓測驗合格後下部隊,我們有的下基地、演習,他們一樣也不少,而且他們下部隊後持續有在做體能、武器訓練,最重要的是,他們面對的是真的會殺了他們的敵人,就近在咫尺,這使得阿兵哥、阿兵妹們除了要忍受痛苦的體能煎熬外,還要承擔龐大的心理壓力。

以色列新兵都要學近身搏擊(martial arts),並通過檢測合格後才能下部隊,雖然不至於說用二根手指就能撂倒對手,但真的打起來也不是蓋的。由於整體訓練的質跟量都很吃重,常有超出體能極限的情況,造成退伍兩、三年的二十幾歲年輕人就有習慣性背傷、腰傷或是部份機能老化的現象,真的是青春跟人生都貢獻給國家,而國家給他們的,只有搭公車免費之類的優惠,以及跟台灣阿兵哥幾乎一樣低的薪俸,休假想要去網咖打魔獸配薯條飲料都不夠,「值不值得?」,這是生在幸福台灣的我們才會問的問題;黎巴嫩有400萬人口,敘利亞2200萬,約旦近650萬,埃及8000萬(*註2),以色列區區700萬人口,去掉阿拉伯人只剩600萬出頭,強敵環伺之下,他們只能這麼做。


(於西牆的新兵開訓典禮)

即便如此,想逃兵的還是不少,女生(*註3)常用的藉口是「出身於虔誠的猶太家庭」,這樣就可以了事,我也蠻驚訝的,而男生最常用的,是去找心理醫生,開證明說這傢伙心理不正常,進了部隊搞不好沒事就開槍掃射,或把手榴彈往宿舍扔。各位知道水煙了,抽水煙時要在頂端放幾顆燒紅的炭塊,然後嘴巴吸著那根長長的煙管,阿兵哥之間有個很流行的方式是,去找心理醫師時,面對面坐下,不等醫生開始問話,他就拿起幾顆石塊/硬幣往自己頭上擺,然後拉下褲子拉鍊把老二掏出來,問醫生「要不要抽水煙」,據說效果很好,沒幾分鐘就拿到診斷證明書。

這幾年雖然是承平時期,但仍可以從人們的互動、街道的氣氛以及一些生活細節上,輕易嗅到緊張的氣味;坐在雙層防彈玻璃的巴士裡,就像坐在坦克裡一樣安全,偵察、武裝直昇機就如向著阿拉的禱告聲一樣,定時在天空出現,漫步在鄉間小鎮,跟我打招呼的老嫗,在熱情歡迎的面龐之下,掩蓋不了試探陌生人的真正動機。在這種緊張之下生活的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卻有一種我不知道怎麼形容的悠閒,也許是長年在這麼複雜的土地上生活,所養成的一種天塌下來也沒差的灑脫。我很喜歡夜裡阿拉伯小販推車走過老街的剪影,喜歡看慈祥的猶太媽媽認真研究賣場優惠傳單的神情,喜歡聽留著兩條長鬢角的孩子們週末聚在一起,大聲唱著永遠也唱不完的歌,也喜歡去Ali的理髮院,和那群好玩的阿拉伯年輕人鬼混。對一個外來客而言,這些人都很善良,都很好客,也都很有趣,但是他們卻彼此憎恨、互相畏懼,他們說那是由於無法挽回的歷史,我卻認為是某一部分無可救藥的人性。

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之間,並沒有連貫的邊界,兩邊的settlement隨機散布在大地上,各自插著自己的旗幟,我像是戰國時代的旅行僧人,穿梭在血腥與仇恨之間,偶爾坐在開滿紅花的樹下,猜想下一回合,神會在這面棋盤上下出怎麼樣的一手。以色列的背後有美國,巴勒斯坦卻不像我們以為的,有這些個阿拉伯國家當後盾;我們所知道的故事,是以色列建國後,巴勒斯坦人以為只是暫時離開家園,不久就可以回來繼續生活,卻沒想到再也回不來巴勒斯坦,被迫生活在週邊國家邊境附近的難民營,這只是真相的一半,另一半是,這些原本從黎巴嫩、敘利亞、約旦、埃及來的阿拉伯人,在以色列建國後,想回去自己的國家,卻被自己的士兵和坦克擋在邊境,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將就著一群人住在一起,這邊蓋幾間房子,那邊蓋幾間,一有戰事,這些人就是首當其衝的炮灰,然而機八的是,不論是猶太人或阿拉伯人殺了這些巴勒斯坦人,這些阿拉伯國家都會想辦法讓世人認為是猶太人殺的,而且往往都會成功。這些巴勒斯坦難民,因為新的時代而遷徙,因為自己人的背叛而流離,為了別人的憎恨而犧牲,最可悲的是,身後留下的仍然是個謊言,讓有心人利用,串起世代延續不斷的憎恨,使得這塊土地上的血腥陷入永無止盡的輪迴。

外來客在這裡走動,比當地人還要安全許多,看到的也比當地人清楚許多,大多數的猶太人,都不願多談二句巴勒斯坦,而他們對巴勒斯坦的觀感幾乎如出一轍:麻煩、恐怖份子、最好全都滾蛋。巴勒斯坦人倒是很願意談猶太人,但他們對猶太人的觀感也幾乎一模一樣:殘暴、流氓、下三濫。我所汲汲追求的真實,他們並不是那麼的在乎,因為那改變不了什麼,這或許是沒錯,但一個擁有極盛旅行風氣的民族,竟然對住在隔壁的鄰居有這麼多的偏見,不願去交流與理解對方,三四個世代下來,對巴勒斯坦的觀感居然一點都沒變,使我相當的失望,這不應該是這樣的。

同根生的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不僅有很多發音相近的同意詞,一些日常用語更是一模一樣;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有著許多相似的名字和面孔(*註4),都吃fa'lafel與hummus,都很重視家庭倫理,都喜歡足球,甚至支持同一支球隊;猶太教以傍晚為一天的開始,伊斯蘭奉月亮為時間的主人,這二個擁有濃厚而複雜親屬關係的宗教,信徒們都定時禱告,都有著相似的裝扮,都期盼和平,都因為神的眷顧而活著,甚至擁有來自聖經/可蘭經上的相同名字。看著他們憎恨彼此、互染血腥,真的就像看親兄弟殺紅眼,非要你死我活不可一樣,聖經一開頭就上演的悲劇,直到現在仍在繼續,就在這塊被神賜予的土地上,怎能不讓人抬頭質疑,神若有知,天若有情?

漫長的旅程終於結束,我抵達耶路撒冷,在寒冷的街道一角,愉快的享受暖暖的冬陽,以及猶太人、基督徒、阿拉伯/巴勒斯坦人、亞美尼亞人一同融洽生活的畫面,另外一角則驚訝的發現,連公車都要分成猶太公車(大型巴士)和阿拉伯公車(中型巴士),等車的猶太媽媽嚅囁的跟我說,要是她搭上阿拉伯公車肯定會出事。在耶誕夜的伯利恆,基督徒大聲唱著聖誕歌曲的同時,高塔上的擴音器傳來可蘭經的誦禱聲,一貫的平靜、溫和。這是多麼奇特的國家,同時存在戰爭與和平、衝突與包容;這又是多麼矛盾的國家,到處要檢查搜身,但在鄉下人們外出不用鎖門,也不鎖腳踏車,年輕的猶太人走遍世界各地,卻進不去、也不想進去十幾二十公里遠的巴勒斯坦settlement。因為如此的發散,發散向各種不同的可能,此後在這塊土地上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太意外,戰爭只不過是其中可以想見的一個結果而已,他們早已準備就緒。

「Only two things are infinite, the universe and human stupidity, and I am not sure about the former.」
--Albert Einstein

「只有二個東西是無窮盡的;宇宙與人們的愚蠢,而對於前者我其實沒啥把握」
--艾伯特‧愛因斯坦


*註1:以色列年輕男女幾乎都是當完兵、旅行回來以後才繼續往大學上面唸,到處是22、23歲的大一生,以及已婚的大三、大四生。要延遲入伍的唯一方式,是到一種特殊學院,研讀猶太教、哲學、歷史等等科目,待十個月後再去跟軍隊報到,這種學院是認識朋友、異性的好地方,一些男女是在學院裡開始交往後,再一起入伍當兵的。

*註2:埃及和約旦與以色列保持友好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但內部一直有不同黨派的意見紛擾,外來的其他阿拉伯國家壓力也從未斷過,很多人擔心,正在進行的阿拉伯革命,將會改變埃及與約旦對以色列的友好態度。

*註3:女兵的訓練方式與男兵不同,質與量都低不少,男生有規定要理平頭,女生可以留長髮。

*註4:由於失散各地,猶太人幾乎擁有世界各地民族的特徵;斯拉夫系(俄羅斯、烏克蘭、波蘭,以色列建國的主力,大城市常看到西里爾文)、拉丁系(西班牙、義大利、法國、英格蘭、愛爾蘭)、美洲系(美國、墨西哥、阿根廷、巴西)、非洲系(摩洛哥、衣索比亞)以及阿拉伯系(葉門、伊朗、伊拉克、巴基斯坦),在這裡可以看到各種顏色的瞳孔、頭髮,各式輪廓體型,只有亞洲面孔比較少見。然而令我驚訝的是,巴勒斯坦人也擁有和猶太人一樣形形色色的外表,把一個斯拉夫臉的巴勒斯坦人、一個斯拉夫臉的猶太人和一個斯拉夫人擺在一起,只要不講話,大概很難察覺他們來自不同的大陸,有著不同的血統。猶太人與巴勒斯坦人之間,幾乎沒有在通婚的,是什麼原因造成這種結果,應該很有趣。然而對猶太人與巴勒斯坦人來說,不論長得多相像,他們一眼就可以知道是敵是友。



2011/11/26-29 at Jenin
2011/11/30-12/03 at Nablus
2011/12/04-06 at Kefar Adumim
2011/12/08-10 at Mizpe Yeriho
2011/12/25、30 at Jerusal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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