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故事(四)

(六)
Anma在我這做一年多了，是個很認真的年輕人，其實在這裡工作的巴勒斯坦人都很善良，很懂事，大家都處得很好，吵架都吵不太起來，我們這些猶太老闆從不擔心被警察抓到，倒是很擔心他們，每次都要冒著生命危險進到以色列來。

做鐵門鐵窗是看原料，行情大家都知道，在巴勒斯坦一天只能掙50個shekel(約400台幣)，但只要跨過檢查哨到以色列，一天就是200 shekel，我不知道政府知不知情，但巴勒斯坦人偷渡到以色列打工，是兩邊人們都早就知道的事情，這麼多年來，被抓到的例子少之又少，可以說明很多猶太人都在幫巴勒斯坦人。哎呀∼∼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大家都是出來混口飯吃，雖然說形勢比人強，但辦法也都是人想的，這幾年情況已經好很多，當初那麼艱苦都撐過來了，現在小事一樁啦。

Anma他們是從耶路撒冷那邊出來的，在檢查哨附近有好幾條小徑，他們就走那些小路進到以色列，然後跟一般(以色列境內的)巴勒斯坦人一樣搭巴士到這裡來，一般情況不會有啥問題，風聲緊的時候就走比較偏僻的路，或是暫時休息一陣子，要不是你認識他，根本不會懷疑，他舅舅、表哥也是這樣子偷渡到其他城鎮工作。

每個地方的人們，都有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這就是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人的生活方式，與其去煩惱那些複雜糾結的政治、外交、種族情結，不如把心思放在生活、工作上就好，「生活很無聊」的另一個意思就是「生活很簡單」，是吧？就這個角度來講，或許這就是你要找的、以巴問題的答案。


(七)
If I die
don't cry
just look at the sky
and say goodbye

如果我死了
不要哭
只要看看天空
說聲再見


(八)
簡單說，Zionist是國家主義者(nationalist)，我們將「猶太」(Jewish)視為一個國家概念，而不僅僅是種族、宗教；只有擁有自己的土地，在上面建立起自己的國家，才有機會實現猶太人的很多想法，才能生存與繁衍。

「identity」(識別)是很必要的，你是誰？你怎麼看你自己？別人又是怎麼看你？

有時候我走在巴黎的街上，都會問這裡是哪裡，到處是阿拉伯人、義大利人、黑人、東方人，滿滿的中國、中東餐廳、壽司、墨西哥捲，這裡真的是法國嗎？這裡跟羅馬、倫敦、紐約有什麼不一樣？什麼叫「法國人」？我已經越來越無法回答這些問題了。就像你們，「台灣人」跟「中國人」的差別在哪裡？為什麼你們口口聲聲說要與中國分開，卻又以根源於五千年中華文化為傲，講中文、背唐詩、讀紅樓、學孔孟，哪一樣跟中國人不同？「中國」到底是什麼？是個國家，是個地方，是種文化，還是個種族？而「台灣」又是什麼？

歐盟努力的打破邊界，如今你看到他們的成果了；窮人都往有錢國家擠，有錢人搬到美國去住，房價跟失業率越來越高，有錢的國家越來越窮，窮的國家還是很窮，孩子們想問他們的國家在幹什麼，卻不太清楚「國家」這個詞的定義。不同文化撞擊到某種程度以後，為了怕被同化，怕失去自己，人們開始做一些荒謬的事情；在法國的穆斯林，不被允許在公眾場合禱告，不准戴面紗圍頭巾，不准身上有任何宗教標記，這哪裡還叫穆斯林？一邊說歡迎不同的文化背景，一邊努力讓大家都變得一樣，這是什麼狗屁多元包容？

巴勒斯坦是另一個耐人尋味的identity；在我祖父那年代，是沒有「巴勒斯坦」這個詞的，這些阿拉伯人原本屬於約旦，以色列把約旦打退以後畫了邊界，他們想搬到邊界的另一邊住進約旦，卻被約旦軍隊阻止、殺害，只好繼續在這裡住下來。以色列政府給他們國籍，給他們和猶太人一樣的權利，但他們不安於室，總是蠢蠢欲動，開始稱他們為巴勒斯坦，開始要他們自己的國家，以色列不得不管制他們，不得不剝奪他們的權利，否則會有越來越多猶太人死亡。他們拿孩子們當盾牌，與軍隊對峙，我們要是狠不下心，就是自己喪命，既然無論如何都會死傷，都會遭到輿論譴責，那我們當然選擇保護自己、讓猶太人生存的那一個結果。

西岸跟加薩是二處高地，從Haifa、Tel Aviv、Be'er Sheva到Eilat一條線畫下來，大部份以色列國土都處在平原低地上，等於是被西岸與加薩包夾，一旦巴勒斯坦建國，就是以色列的亡國日，這個狹長低地會完全暴露在巴勒斯坦的槍口前，我們無處可逃，只能等著被殺光。

很多人都稱Zionist是極端份子，我完全不想否認，只有走極端才能凸顯問題，才會引起一般老百姓的注意。有了我們，也才有推廣與巴勒斯坦人和平共處、主張人權、反國家主義的Anti-Zionist，老實說，我真的很希望他們的理念能有實現的一天，但是在那天之前，我會一直是個Zionist，在這個一切都被混淆的年代，堅守我們的identity。

手拿武器的人或許沒資格談和平，但不表示他們不嚮往和平，沒有人願意殺人，但若是為了自己的生存，我絕不會手軟；猶太人經歷了多少事情，漂泊了多長的時間，才回到這片應許之地，我們無論如何也會守住這份與上帝、與我們孩子之間的承諾，就算要成為魔鬼也在所不惜。

(九)
事實是，巴勒斯坦不能沒有以色列，以色列也不能沒有巴勒斯坦。

巴勒斯坦從猶太人那裡學到文明與現代化，在猶太人來以前，這裡跟非洲的窮山惡水沒什麼兩樣，是猶太人在這裡蓋起基礎設施、學校、醫院，是猶太人帶來各項專業技術，並教育阿拉伯人，提供很多阿拉伯人工作機會，讓他們買得起自己的房子、車子，是猶太人讓一片一片的沙漠變成農田，改善這裡的生活。我們是討厭猶太人沒錯，但你若問巴勒斯坦人願不願意回去過沒水沒電的日子，絕對沒有人會點頭。

而巴勒斯坦是以色列最大的貿易伙伴，想不到吧。以色列雖然身處歐亞非的接口，但由於跟周邊阿拉伯國家為敵，使它像座孤島一樣漂流在沙漠裡，要走陸路貿易，最容易找到的顧客，就是那一塊一塊的巴勒斯坦城鎮，以色列從巴勒斯坦人手上賺走了多少銀子，是你很難想像的。但你一定發現了，這裡的物價比以色列境內低上一截，這是由於以色列對國內的貨物徵課很重的稅，一雙在以色列市面上賣10塊錢的襪子，成本可能只有2塊，稅佔了5塊，他們出貨給巴勒斯坦一雙算4塊，然後阿拉伯人拿到店裡一雙賣7塊，兩邊都一樣賺3塊，但在巴勒斯坦買就是便宜一些。

現在的孩子們並不知道我小時候的巴勒斯坦長怎樣，他們不知道猶太人給這片土地帶來了什麼，大人們只告訴孩子猶太人血腥、殘忍的一面，而刻意隱瞞猶太人對這片土地、對阿拉伯人的幫助，也可能他們自己都忘了這些事情。在有心人的循誘搧動下，孩子們很容易就擁有恐怖信仰，成為視死如歸的極端份子，棋盤上用來攪亂局勢的士兵，從此只往前方的敵人看，不往後仔細瞧瞧他們要保護的國王，其實是個腦袋有問題的王八蛋，他們所相信的神，是對阿拉的一種侮辱，所有的穆斯林都應該起而誅之。

真實是建築在你的信仰之上，所謂客觀的事實也只是信仰科學的人們所認為的、合乎他們所相信的邏輯、證據的一套說法，很可惜人類腦袋裡屬於信仰的空間並不多，當你相信某件事情以後，很難再去相信其他事情，尤其是與你已經有的信仰相衝突的事情。要操縱人們很簡單，只要讓他相信你要他相信的事情就可以了，他們會自動去達成你想要的目的，像是沒有絲線的傀儡，甚至用不著你動手操弄，三千年前的政客、宗教領袖們這樣子呼風喚雨，今天他們依然只用這招就搞定一切，你就知道這有多麼簡單。

真實並不難找，只是它太過巨大，我們的腦袋無法容納、理解所有，只能擷取我們能理解的那一部分，當你找到你要的真實以後，怎麼去解釋、看待其他人所擷取的那一部分真實，這才是困難的地方。老美、猶太人、巴勒斯坦人、貝都因人、義工們、政客們、恐怖份子們、媒體們，他們基於各自的信仰(或目的)，建構起不同的真實，然後互相試探、了解、衝突、傷害，我想人類最多也只能做到如此了。要看盡真實的全貌，是超乎人類智慧的一種理解，在我看來，即便是梵古、愛因斯坦、蘇格拉底、甘地、達賴喇嘛，也只是將他們的那一部分真實，闡述到極致，對於其他部份的真實，他們仍然無法理解。

這就是人的極限，再過去，就是神的領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