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腸道―BR319(四)

(8) Antonio的小屋

一大早六點多就開工，我跟阿費喝完咖啡就杵在那裡沒事幹，要不是我不太能走，還挺想跟他們一起割割草，整理環境。十點多，Fakal載了一車垃圾，吆喝我跟阿費上車，看其他人都還在忙，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但還是扛著包上了車，Fakal把我們載到棄置廢棄物的地方，要我們下車，自己繼續走，或是在這裡等車載，這會我真的傻眼了。

「大哥，我的腳已經不能走了，這裡沒水沒遮蔭，會死人的，讓我們回去基地台吧，等你們工作完，再跟你們一塊兒搭車走，拜託拜託。」

Fakal沉思了一會，好像有點勉強的答應，我在猜是不是他不太想載我們這兩個累贅，可是看起來他不像是討厭我們，回基地台的路上，一度他停下車熄了火，沉默不語，我像個小媳婦一樣，戰戰兢兢又弱弱的問了一句「車子出問題了嗎」，心裡很害怕他是不是在不爽。

Fakal依然不語，用手指比了比耳朵，我也開始仔細的傾聽。

除了風聲跟林葉颯颯，什麼聲音都沒有，Fakal沉默了半晌，提起獵槍走進叢林裡，不到五分鐘，Fakal又拎著槍回來，笑笑的跟我示意一無所獲。

…小巴西的想法真是奇怪啊。

基地台的工作在午前結束，但後面抽水的馬達出了問題，大夥拼命的修理，我跟阿費也幫忙抬抬管子，搞半天，好像也沒修理到什麼，Fakal把馬達拆開來裝回去，裝回去又拆開來，反覆幾次之後，水就抽得上來了。我想他們應該不是電信公司的人，可能是外包的清潔廠商吧，看衣服上的字樣有個「Humaitá」，滿心期待他們就這樣一路清回Humaitá去，別再扔下我們就好。

不料接著卡車也出狀況，換檔時發出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吱吱響聲，聽來像是齒輪斷裂了，一開始是R檔，後來其他檔也出了問題，Fakal打電話找來一位大叔，看來不像是電信或清潔公司的人，帶著一個可愛的小女孩，開著4WD小卡，要來把卡車拖走。他們用一跟鐵棒連接兩輛車，兩處接口沒有金屬掛勾，只用繩索綑綁，我一度懷疑繩子可以撐多久，畢竟卡車可是滿載家當，比小卡重很多，沒想到這種克難的方式還挺管用的，在凹凸不平的崎嶇泥濘上拖行，只斷了四、五次，換了條厚實一些的麻繩後就沒有再斷過，大叔拖曳的技術也不在話下，顯然有相當的救援經驗。

打獵部隊今天依然犀利，兩三下就幹掉一隻大山雞，後來看到一隻更大的不曉得啥，戰士跟Fakal提槍拿刀火速衝進叢林裡，大夥滿心期待，可惜最後讓牠給跑了。路過二座基地台，沒有停留，照基地台間隔來估算，今天應該走了有六、七十公里，直到天色已暗，我們停在一棟小木屋前，屋主慢慢走出來跟Fakal及大叔寒喧，Fakal從卡車上搬下來一箱看似棉被的細軟，給了屋主，大叔對我們說，卡車今晚放這裡，我們倆也在這裡過夜，明早他們會再過來拖引卡車，載我們走，然後他們一大堆人就拿著各自的家當，擠上那輛小卡噗噗噗的慢慢離開。

和藹的屋主名叫Antonio，應該五十幾了，妻子和一雙兒女在Humaitá，他跟他同事每個月會到這個小屋來住幾天，把一些物資背進叢林裡的度假旅館跟餐廳，在這種地方有旅館餐廳也真是稀奇。這晚我跟阿費都累了，進了屋子倒地就睡，收音機裡主持人跟call in聽眾的對話，給人一種奇妙的安心感覺，我像是回到小時後，蜷曲著身體躺在我阿伯的收音機旁邊，沉沉的睡去。

(9) Humaitá

從滿是灰塵的地板上爬起來，看霧氣看著入迷，拍去睡袋上的塵埃，和衣走進霧裡，沒有什麼比在一個寧靜的早晨，看著霧氣慢慢散去，更奢侈的事。Antonio煮好了咖啡，我跟阿費配著晨曦，慢慢啜飲著，身子漸漸暖和。問Antonio說這裡離Humaitá有多遠，他說二百三十幾公里，剩沒多少了。

七點多，大叔跟Fakal開著小卡回來拖卡車，我們慢慢的駛進平坦的原野，一座座遼闊的牧場映入眼簾，漫長的無人地帶終於走完了，我大大的鬆了一口氣。我們把卡車拖回大叔的牧場，借大叔的小卡繼續往南行，經過一處河道，遇到一隊養護工人，Fakal問他們收了工是不是要回Humaitá，滿臉鬍渣叼根煙的工頭說是，Fakal搖搖手問能不能順道載後面這二個一程，工頭看了我們一眼，滿口答應。於是我們還是跟著Fakal他們到下一個基地台，在那裡一邊看著他們割草，一邊等著那隊工人收工。

BR319路爛，還真是從頭爛到尾，比較靠近文明，路面一樣柔腸寸斷，顛簸難行。工程車隊在中午時分開到基地台，我跟大夥道了別，興奮的跳上這最後一輛車，直指Humaitá。

我們坐在大卡車上，跟一些重機械、工具、油料桶一起，這些玩意兒在顛簸的道路上蹦蹦跳跳的，相當具有殺傷力，我跟阿費都被劃了幾道口子。後面是一台小卡，滿載工人，以及一輛大型的鏟泥車，長得有點像耕耘機的那種，靠著鏟泥車的幫忙，我們平安度過了幾個又長又深的路沼，不知道Fakal他們光靠4WD能否順利的離開這裡。

也因為鏟泥車走得比較慢，我們走一段就會停下來等它，順便休息，跟一些行船人、村民打屁聊天。亞馬遜住民的主要交通是船筏，九成以上都是馬達船，不過我走的是陸路，遇到行船人的機會不多，這天遇到個滿載瓶瓶罐罐的大哥，看來像是酒精飲料，要拿去賣的，跟我們寒喧了一下就把船慢慢的開進叢林裡，愛喝酒似乎是世界各地原住民的共同嗜好。

幾天不見人影，路過民房我就高興的跟他們揮手，一張張黝黑的臉龐也笑著回應我，騎腳踏車的老伯，馬背上的牧童，機車拋錨的大哥，搭便車的年輕人，這是我熟悉的便車旅行，卻已經接近尾聲。

傍晚抵達BR319南段的第一個村莊，大夥停車休息，喝飲料打打屁，我到洗手台洗臉洗了個爽，問老太太到Humaitá還有幾公里，「一百」她說。

進入開闊的平原地帶，叢林分布的方式已經不一樣，車行的速度也加快了一些，阿費很害怕那個巨大又加鐵框的油料箱跳來跳去，拿他的木棍抵住，我勸他坐過來一點比較好。入夜後一輪滿月高掛天際，想想月缺到月圓也不過就這麼一點時間，我卻好像經歷了好幾輩子，這趟旅程中，像這麼悽慘的下場有過幾次，每次我都告訴自己，不要再幹蠢事了，但過了一陣爽日子以後，那條蟲又會跑出來，不斷慫恿我「不要搭巴士啦，那麼貴」、「這個加油站紮營不錯」、「不就10公里嘛，走一下就到了」，不知道這種病要找誰醫。

一邊吃著龐克頭小伙子的炸蝦，一邊奔向Humaitá入口的牌樓，上頭有一本書，讓我想起可蘭經，車隊進了城就四散了，司機大哥去跟加油站要了水，沖刷一下前面的N層泥垢，然後把我們三個放在巴士站，龐克小伙要連夜趕去Porto Velho，就搭小客車走了，阿費跟我道了聲再見，消失在街燈中，我想跟他說一聲「別死了」，但是這句的西班牙語我不會說。

巴士站旁邊有間便宜旅館，房間沒窗戶的那種，我把傷口清理了一下，簡單消消毒，想說吃個大餐慶祝一下，最後還是嫌貴，一個漢堡了事。

近七百公里的驚險旅程結束了，不知不覺也寫了萬把個字，而後下雨的夜裡，有時我會試著豎起耳朵，但怎麼樣都聽不到隔壁街的聲音，那瓶帶著甜味的水，我沒有倒掉，只是不斷的被稀釋，已經沒有亞馬遜的味道了。

(全文完)

2013/04/01-05 Cusco, Per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