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腸道―BR319(三)

(6) ？？？？

 「轟啷～」，晴天霹靂！

「沒有要往南走了？」我嚇傻了眼。

「沒有了，我們整頓一下，待會就往北回去，你們用走的吧，到下一個基地台，就有車可以載你們走。」(翻譯：「或許」有車可以載你們走)

「離下一個基地台有多遠？」

「三十幾公里吧。」

「天啊，那我得趕快動身了。」

胡亂喝了杯咖啡，塞幾片餅乾，急忙上路，阿費高興的跳了起來，眼神閃爍著光芒，好像一開始要走路他就活過來了一樣，跟昨夜的寡言萎靡判若兩人。

也有想過待在這裡等下一輛車經過，至少有個擋風遮雨的地方可以過夜，但這念頭非常的微小，也許是心裡頭壓根兒不認為會有車子經過，也或許是不想再只是枯等啥都不能幹了，心裡盤算著走個二天，應該可以走到下一個基地台。

就這樣，我們上路了。

雖然跟想像的不太一樣，但我仍然幸運的拜訪了亞馬遜雨林裡的村落，看看他們的生活，也如願在密林裡漫步著，我見到了亞馬遜的晨昏晴雨，聽到雨林古老的呼吸與聲音，可惜沉甸甸的背包讓我步伐緩慢，體力慢慢流失，身上的舊傷開始降低手腳的行動能力。一個半鐘頭、50分鐘、40分鐘…，直到每30分鐘就得攤在地上喘氣時，已經下午四點多，離六點半日落已經沒有多少時間，經過一個ponte(橋)的牌子，寫著「BR319 A 375km」，算了一下，從Humaitá到Porto Velho應該有巴士，所以要拼的是Manaus到Humaitá的六百多公里，已經走了一半。

一身輕的阿費走得很愉快，一路領在前頭，有時候我望著他，會覺得他是老天派下來跟我走這一段的天使，鼓勵我，引著我，說不定明早醒來他就會變成一輛車，我可以開著它輕輕鬆鬆的離開叢林。不過他也有很令人無言的時候；他身上的味道有好幾種，其中最令我擔心的，是那股淡淡的水果香，大便拉在褲子上的味道，人的一生中總會聞到個幾次。一回我們在樹蔭下休息，阿費把手伸進他的屁股裡抓了抓，然後拿到鼻子前聞了聞，對我笑了笑，我誠心向老天祈禱，希望他晚上不要拉在我的帳篷裡。

烏雲從東邊往西飄，我把帳篷的外帳拿出來，罩在自己跟阿費身上，雨下起來了，越下越大，我們在雨中行走，速度還不差，決定以後都把外帳綁在背包外頭，下雨就可以當雨衣用。雨中的森林靜謐而溫柔，遺世獨處的亞馬遜，被雨隔絕的更加孤寂，我知道森林裡頭一定很熱鬧，但怎麼樣都只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

我們身上並沒有太多食物，這是一大失策，在Marielson基地台應該多跟Francisco要一些乾糧的，他說三十幾公里也未必是真，還好包裡還有一些麵條，亞馬遜的雨都下得不久，生火煮炊應該不是問題。以往我都隨身帶著2個1.5L的寶特瓶，不巧這陣子只剩一個，路上又沒得撿，要供我跟阿費的飲水頗吃緊，還好阿費沒有常常跟我要水喝，都是我要喝水時他也一塊，不過就算如此，我還是要常常找水源裝水，有時水就在眼前卻遍尋不著好的取水地，只能將就一下，喝不是太清澈的水，越走瓶子裡的水顏色越深，我蠻擔心的，但也沒其他辦法了。亞馬遜的水有一種甜味，從Manaus到這裡都一樣，不論是桶裝飲用水、自來水或生水，起碼這種一致性可以讓人心安，即便顏色不同，還是覺得可以依賴這個水生存下去。

背部傳來一陣刺痛，卡住背包的腰部皮膚被撕裂開來了，稍微調整一下背包的位置，咬著牙繼續走下去。腳底板出了幾顆水泡，還好位置不礙事，走路不成問題，看看天色已暗，阿費說要走到下一個ponte，我還可以走，但不曉得到下一個ponte還有多遠，這個地方夠大，又有水源，是過夜的好地方。我把帳篷放在路中間，有車子來就可以被看到。整頓完畢，我囫圇吞了幾片餅乾就鑽進帳篷裡，阿費拿出他那個像劍玉的玩具，咚咚噹噹的玩了幾下，才甘願進帳篷躺下。他沒事就會拿那個出來玩，我覺得挺有意思的；不管用什麼方式旅行，身上多少會有些跟日常生活沒關係的物品，連阿費這樣拋棄一切流浪的人，還是有個隨身攜帶的玩具，不見了他可慌張的呢。

阿費是逃離他家的，隨便找一個目的，就一直往那裡走去，這是我的猜想。他不知道沿路這幾個國家/城市的地理位置，不知道安地斯山的方向，這不是問題，一邊走一邊打聽就好；他腳底磨破了好幾個大洞，不過新肉都長出來了，可見他還知道處理傷口，身體看來也沒什麼大礙；衣著單薄，往南入冬越來越冷時，跟人家要件外套跟厚毯子就可以，吃睡就照這一年的方式，也不是問題；問題在，他正逐漸的喪失生活的機能，感覺遲鈍，思考僵化，沒什麼情緒起伏，對危險的感知能力非常的低，如果說我這樣闖BR319是非常不智的行為，那阿費就是找死，我想他根本不知道過去幾百公里連一戶人家都沒有，身上沒水沒食物照闖無人地帶。獨自旅行久了，會漸漸的不在乎很多事情，一開始可能是不在乎吃睡，不在乎距離，慢慢的會不在乎身體狀況，不在乎天候環境，最後會漸漸的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不在乎別人的生命，也不在乎周遭的一切。旅人和浪人的差別之一，大概就是在這幾個時間點，有沒有把自己拉回來的不同而已吧。這一晚，截然不同的二個旅行者，窩在一個帳篷裡，都餓著肚子，都期盼著遠方傳來的引擎聲。

這晚的月亮已經很圓了，在亞馬遜你一定會注意到月亮，因為它比任何的燈都亮，只要沒有下雨，整夜都看得見林山河道的輪廓，像是被一層薄薄的雪覆蓋著。夜裡的森林，比白天還熱鬧，豎起耳朵，可以聽得到翅膀划過空氣的聲音，小蟲爬過馬路的聲音，葉子輕輕掉在野兔頭上，兔子跳走消失的聲音，魚在湖裡游動的聲音，甚至還聽得見植物的動靜，不曉得是葉片伸展，還是花朵綻開了。我第一次有種，自己擁有超能力的感覺，從來不曾聽到這麼細微、這麼遙遠的聲音，也許我真的想車子想瘋了吧。

然後我真的聽見引擎聲了！

很遠很遠，隨著路面高低起伏，我跟阿費都坐起身，等著。聲音消失了，又出現，又消失，又出現，真的是車子來了！我倆連忙爬出帳篷，在路旁等著。

車燈出現，是台4WD小卡，我們高興的揮手，車子在離帳篷50公尺的地方停住，我走過去一邊大聲嚷嚷，對方的第一句話：

「把帳篷移開，讓我們過去。」

讓我心頭涼了半截。我想我們大概嚇到他們了，被車燈照著我看不清楚，說不定對方已經把獵槍拿了出來。我拼命解釋說要搭便車，走多遠都無所謂，但對方聽不懂英語，也不太想聽我說的樣子。

「你說西班牙語嗎？」我問

「說一些。」

「那好，阿費～」我喊阿費過來。

「別動！你叫他別動。」

「聽我說，我們是從前面那個基地台走過來的，沒有車子經過，被困在這裡，麻煩你們載我們一程吧。」

「你把帳篷移開，讓我們過去，我們先把東西載過去，再回來載你們。」

「真的嗎，太好了！你們多久以後回來？」

「大概50分鐘左右吧。」

我把帳篷搬了開來，車子慢慢駛過，經過時我大喊「等一下」，想再確認他們回來的時間，但對方只是咕噥兩句，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跟阿費回到帳篷裡，等了又等，八點…九點…十點…

「我想他們不會回來了」

我跟阿費說，他卻早已進入夢鄉。

這一晚平靜的度過，森林裡的各種聲音一直持續到黎明，阿費沒有拉在帳篷裡，而那輛車再也沒有回來。

(7) Aristides Silva基地台

天亮了，又是美好的一天，阿費依然是個人，沒有變成車子。一爬起來全身痠痛，昨天欠的今天該還了，一邊吃早餐一邊活動筋骨，看看哪裡還能動的。七點左右出發，這時天已經亮，陽光卻還沒能照進森林裡，是趕進度的好時機，我勉強扛起背包，調整一下，走是沒問題，但速度只有昨天的3/4左右，沒辦法了，總是有在移動。

今天天氣很好，但有很多很長的、沒有遮蔭的路段，往往要連撐一個鐘頭才有樹蔭可以歇息，休息時蚊蠅小蟲會在身邊飛來飛去，很煩，但想走又走不動，真是悽慘。很多時候都想放棄了，但是亞馬遜的微風總是會輕輕吹來，彷彿吹走了一些疲倦，也彷彿是在鼓勵我繼續撐下去，風總是由北往南吹，吹往我們要前往的方向。

肩膀酸疼，腰部劇痛，腳底像針扎的一樣，我不斷地反省，為什麼把自己搞到這種地步。我想很快我就無法再走了，還有多少路仍然不知道，「或許今天會有車子經過，既然昨晚有出現的話」，我編織著希望，希望有個什麼可以緊抓著，讓我可以繼續前進。

「我再也走不動了」，這個聲音響起了二十幾遍之後，我差不多真的走不動了，把頭埋進一點點葉片的影子裡，看看前方，看看後方，前途茫茫。

毫無預兆地，一輛越野機車突然從後方出現，一個小黑穿著軍服背著獵槍，把我載上車，我們告訴阿費，前面五公里有個基地台，我走不動了，先過去等他。

那一刻我打定主意，要緊緊巴著這群人，直到遇到下一群人為止。

到了基地台卸下背包，立馬大吃大喝，把水倒掉裝自來水，其實味道差不多，只是顏色乾淨很多。這一組人馬有帶頭的Fakal，長得像猶太人(*註1)，一個辣妹，一個留著有型落腮鬍，一個穿著「戰士」(warrior)T恤的小夥子，跟一個未老先衰很多的先生，小黑吃過飯後就先行一步離開，我們則等到草全部割完後，再搭卡車走，那時太陽已經下山，是很多動物外出覓食的時候，Fakal跟戰士一人拎著一把獵槍，打著手電筒沿路尋找獵物，沒多久就遇到一隻被車燈嚇傻的野兔，杵在那裡頗大一隻，戰士「磅」的一槍命中，把屍體扔上車，興高采烈的說晚上加菜了。

他們到處張望，路上水裡林子裡的都不放過，我第一次參加這種打獵團，看著看著也看出些心得，其實獵物不難看到，在這裡只要會反射燈光的，一定是動物的眼睛，只是要逮到獵物很不容易，這批人都是經驗老到的熟手了，還是很少有出手的機會。

我們在八點多抵達Aristides Silva基地台，用壓力鍋煮出來的野兔肉，味道像雞肉，兩三下啃了個精光。早上還在一路走一路哭爹喊娘的，晚上就有野兔大餐，誰曉得明天還會發生什麼事呢。

*註1：聽說亞馬遜叢林一帶有許多猶太移民，二戰前就有一些，戰時戰後大量遷居過來，跟其他地方的猶太移民不同的是，這裡的猶太移民普遍不富裕，過著跟其他人一樣的簡陋生活，而且多半遺失猶太教的信仰，當然也早已不說希伯來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