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日 星期二

密林腸道―BR319(二)




(4) Igapasu
醒來是個清爽的早晨,高低厚薄的各家鳥兒啼叫,像個氣勢磅礡的管絃樂團,喚醒朝陽,推動浮雲。梳洗完畢,爬上橋端開始上班,昨天那輛軍用救護車再次經過,在老頭店裡打了一下茫,接著來了輛軍用卡車,都是往北繞一下就折返往南,二個步行的阿兵哥,拿著捲尺邊走邊丈量橋面的寬度,然後走回南方,想是過橋不遠有個軍事據點,駐守的阿兵哥順便看照這附近一帶的老百姓,補給物料驅趕野獸之類。

今兒個學校門口停了二輛巴士,在日頭越來越接近頭頂時,我也越來越覺得那是我今天離開這裡的唯一機會,我是不介意跟豬哥豬嬸們再睡一晚,不過還是加減移動一些比較好。背起行囊往學校走,在木寮子裡等到近午學校放學(*1),我走上車,孩子們吱吱咯咯的樂歪了,我問了個小胖,車子是不是往南走,小胖用力點頭,還蹦蹦跳跳的帶我去找校車司機,司機一副怎麼樣都無所謂的表情,只是猛抽他的煙,然後我就跟這群可愛的孩子們,緩慢的南行。

他們先是問我的名字,然後問我會不會跳舞、會不會唱歌,這是我很喜歡小巴西的一點,他們問你的前三個問題,可能沒有國籍、年齡,但一定會有音樂。雖然大部分音樂都不合我胃口,但在每一個擺動的肢體上,每一張接上耳機才會呼吸的臉龐中,我彷彿聽得見他們的靈魂,聽得見他們的快樂,那種感覺很棒。

巴士一路走一路放孩子們下車,回到密林環繞的簡陋木屋裡,每一家都隔得非常遠,到最後一家時,司機也下車,在這過一晚,明早再回頭一路載這些孩子們去學校。第二輛校車沒多久也到了,它載我多走了一小段,到一個軍營,然後掉頭回去,我肚子餓,去跟阿兵哥要東西吃,這時大概是用過餐的午休時間,營區很安靜,只有伙房跟值星在餐廳裡聽電視聊天,阿兵哥給我一大堆飯、紅豆跟鹹的要死的雞肉塊,典型的平民巴西餐,我嗑掉一半,一半留著當晚餐。

其實我已經放棄再移動的念頭了,心想晚上睡軍營也不賴,沒想到悠哉晃出營門不久,二輛越野機車狂奔而來,是電信公司的人,掛了二條輪胎想必是要帶給誰的,有張娃娃臉的Francisco載著我,我吃力的扛住背包,在泥巴與凹凸土石間連滾帶爬,除了一開始遇見的五、六個伐木工人,再也不見人影,屈指可數的木屋都久無人居,其中幾棟看來歷史悠久,或許是開通這條BR319時,穿越的原住民部落,Francisco跟他兄弟每每經過木屋時,都會進去搜括看有沒有還能吃能用的,都無功而返。

遠遠駛近巨木下的小屋,一個老者緩緩走出來,一隻可愛的小猴子纏繞在他腿上,圓溜溜的大眼盯著我們經過,一個浪人停駐在樹下,戴著草帽,掛著小包,捎著一只杯子,拎著一根木棍,他看我的眼神,跟我看他的眼神一樣:「這個人不屬於這裡」。

沒有標示,沒有人跡,筆直通往吃人叢林深處的道路,柔腸寸斷。望眼欲穿,穿不透那片神秘的涮綠,一段過了還有一段,過了還有一段…,漸漸地,使人放棄對距離的期望,轉而依賴時間,十分鐘過去了,半個鐘頭過去了,一個鐘頭過去了…,只要時間繼續在走,我就更接近目的地,不確定那是一種物理的,或是心理的計算。每一次辛苦的旅行,我總是在計算時間,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然而我們總在最痛苦的時候,緊抓著時間,關於時間,也許我們誤會了些什麼也說不定。

終於,終於到了渡口,渾身泥巴的三人滾下車,他們大口抽煙,我大口喘氣,Francisco告訴我,這裡是Igapasu,我先跟他兄弟渡河去過一晚,他回去,明天八點北邊會有輛卡車過來,跟南邊上來的另一輛卡車碰頭,交換物資,到時我可以搭那輛卡車繼續往南走。小巴西的話我都不太相信,不是說騙人,而是他們對事情的掌握度真的很差,不過有件值得期待的事也是好。擺渡人出現了,我們踏上鐵皮船板,慢慢飄向這美麗的一幅畫。


上了岸頭左手邊,有一棟類似社區活動中心的亭屋,裡面擺了一些東西跟一台電視,我跟位大嬸詢問,能不能在這搭營過夜,大嬸笑笑的說沒問題。到河邊洗刷一下,眼一瞥看見三個冰箱在水裡翻滾,嚇了一跳,坐下來等它想再看清楚,隔好久,才噗嚕噗嚕的又冒出來,那是條巨大的魚,只露出水面一小部分,看不到頭,逮到這條大概可以吃一個禮拜。

這個村子被河水隔成二半,兩邊用小木筏往來,但不頻繁,有點各過各的味道。渡船是大型平板鐵皮船,能把十八輪貨櫃車開上去的那種,岸邊有間旅館,但久未使用,現在應該是當鬼屋在住,看來BR319也有風光的時候,如今殘破不堪成這樣,應該是為了一些理由,被故意遺棄的。

村子沒有生產系統,老小靠的該是外出遊子寄回來的錢,有間雜貨店,裡面東西看起來,二、三個禮拜才補給一次也不無可能。亭屋外有支公共電話,我盤算著要是被困在這裡太久,就找軍隊來救援,上新聞的話就堅稱我是日本人。

除了磕牙聊天、玩水喝酒,這幾天有棟屋子正在蓋,村裡大人們會過去幫忙,他們從上游用木筏運來木材,是切整好的,可見來自伐木廠。孩子們就是玩耍打球囉,這裡的孩子們喜歡打板球,我覺得很鮮,我在南美洲第一次見到有人玩板球,居然是在這險惡又孤寂的亞馬遜叢林裡。亭屋內有人畫了個長方格子,中間擺條木棍,雜貨店有拍子跟球,吆喝一下大夥就可以玩地板乒乓球,這是這個村子最風行的遊戲。


第一個晚上平安而寧靜的度過了,隔天醒來,那個浪人出現在渡口,看是連夜走到這裡。浪人走到亭屋,跟我瞎聊了幾句,問有沒有車子往南走,我聳聳肩,告訴他我也在等車子,而後他去跟雜貨店的老闆娘交談,看來是要討食物未果,就笑笑的,走進那條直直往南的密林腸道,像是被吞進亞馬遜的肚子裡,不見人影去了。

早晨八點,車子果然沒來,我呆坐到中午,覺得不是辦法,整段路還走不到三分之一,接下來才是最緩慢、困難的部分,不能再耗在這裡打乒乓球。我跑去跟樹下乘涼的大夥,詢問下一個村子的距離,比手畫腳半天,他們突然說「再等一下,車子就快來啦」。

「真的嗎?幾點?」
「六點吧,七點。」

原來Francisco說的是真的,只不過是晚上八點,大家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這會心頭頓時輕鬆,可以跟大夥一起坐在那裡,看著河裡翻滾的冰箱,慢慢等待天色變暗。

六時許,南側的卡車到了,載著一些容器、電線跟工作用的傢絲,七點半北側的卡車也到了,大燈在對岸閃耀著刺眼的光芒,渡船去把它接了來,Francisco下車跟我握手寒喧。兩組人馬把東西交換一下,把空的、用過的東西,以及一些食物、活魚,放到北上的卡車上,而把油料、發電機、割草機等傢伙,搬到南下的卡車上,緊緊捆牢。這晚是村子的party night,大夥把DVD跟大音箱搬到雜貨店前,轟隆轟隆的放著音樂,跳著舞,Francisco跟他同事們也跟著喝了些酒,一邊準備車子,約莫九點,北上的卡車先行出發,南下的這輛,電瓶出了問題,「明早再走吧」Francisco跟我說,就跟我一塊兒到亭屋裡過夜,我睡帳篷他睡吊床(*2),音箱吼叫了整夜,人們早已散去。


(5) Marielson基地台
清晨下起了雨,我們六點多就出發,但路途崎嶇,行進緩慢,我躺在後車斗,拿帆布包住身體,透過兩腳間的帆布縫隙望向雨中的亞馬遜,優雅而脫俗,我像個趴跪在地上灰頭土臉的乞丐,偷偷的撐起帽沿,注視著華麗的王室馬車。


雨水慢慢滲透進來,外套已經濕了,但只要包好身子不吹到風,就不會有事。看這天沒有好轉的跡象,我暗暗叫苦,還好媳婦總會熬成婆,草地也會出狀元,我感覺到車子轉了個彎,停下來了,掀起了妳滴蓋頭來,看到的是一座電信基地台,Francisco說在這等到雨停再走,我下了車,第三度見到那個浪人。

他瑟縮在屋簷一角,看著我們下車、搬東西,眼神渙散,Francisco跟他搭聊了幾句,我猜得沒錯,他不說葡萄牙語,只靠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的共通語彙與人溝通。我對他小包裡的東西很好奇,他打開給我看,是一條破毯子。

「你叫什麼名字?」於是我開始用破爛的西班牙語,試著與他交談。
Fernando。」
「你從哪裡來的?」
「什麼?」
「你家人在哪裡?」
「哥倫比亞。」
「你從哥倫比亞一路走到這裡?」
「嗯。」
「花了多久時間?」
「幾個月…一年…」
我想他意思是將近一年吧,不過以他這兩天的腳程,這段路絕對花不了一年,他應該在哪裡有停留過一陣子,或是遇上了什麼麻煩。


「幾歲了?」
「二十五。」
「也要去Porto Velho嗎?」
「對。」
「到了以後呢,接下來去哪裡?」
「…#%^%@$%#^$^…安地斯山(Los Andes)…」
「你要去安地斯山脈,那得往玻利維亞或阿根廷去囉。」
「………」
「有帶護照或證件嗎?」
「沒有。」
「那你怎麼進巴西的?」
「……informal…」
這個字在英文裡是「非正式」的意思,後來我問了人,它在西班牙文裡的意思也差不多,用在這個case裡有二種可能,一是他說服邊防,讓他用當場填寫的替代文件入境,一是他不走邊防入境,哥倫比亞跟巴西邊境一樣是一大片雨林,偷渡不是難事。

「有帶錢嗎?」
「沒有。」
「那吃東西怎麼辦?」
「………」
「睡覺呢?」
「………」
他不說我也知道答案,流浪者只有一種方式旅行。

雨停了,浪人阿費跟我一起爬上後車斗,繼續緩慢南行。下午一點多,我們抵達下一座基地台,Francisco炸了一鍋香腸,沾著粉吃,一樣鹹的要死,吃過飯稍微整理一下內外,替換物資,就再上路,路上我隱約聽到有孩童的笑聲,從森林裡傳出來,讓我想起快打旋風II裡,被亞馬遜動物們養大的巴西代表,怪獸布蘭卡,而如果CAPCOM沒搞錯的話,布蘭卡(Blanka)是個女生用的名字。

這一趟走得比較久,天黑了才看到基地台,到的時候已經有一輛車在等著,後來又來了二輛,看來是位階比較高的角色,有一個會說英語,先到的二輛車要把物資交給後來的二輛,我問了後來的車,他們是要北上Manaus,於是我滿心以為交換過後,Francisco還是要繼續往南走,就高高興興的去睡覺了,月亮掛在電波塔的頂端,一切看來是如此順利圓滿。




*1:巴西的中小學是早晚二班制,一批學生早上上課,下午回家,換另一批學生到校上課。

*2:吊床在巴西幾乎是日常必需品,即便是鋼筋水泥的房子,也會在陽台牆壁上埋好釘子,隨時可以掛吊床上去,偷個暖陽微風,睡個好覺,要出遠門就把吊床往包裡一塞,隨時隨地可以過夜。小巴西不太鳥蚊子,亞馬遜雨林是瘧疾重疫區之一,他們照樣睡吊床沒在怕的。

2 則留言:

  1. 果然流浪的本事
    是一山還有一山高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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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你的比喻实在太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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