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之間‧波哥大

天空的陰霾，像是古老教堂壁畫中的地獄背景，繾綣著這座城市散發出來的一切罪惡與墮落。我在又一個雨天抵達波哥大(Bogotá)，又一個惡名昭彰的女人，又一次挑戰自己接受真實的能力。

跨過長長的天橋，我杵在牌子前研究Transmilenio(*註1)的路線與票價，一個聲音從後面叫住我。

「說英語還是西班牙語？」

Nache戴著毛帽背著包，正要去上課，學校就在我要前往的Calle 22後一站，他拿下耳機，很高興的說要帶我一程，幫我付了車資，在車上向我介紹他的城市，並不斷叮囑我要小心。

「Calle 22是紅燈區，很危險，你去那裡幹嘛？」

「我有朋友在那裡，我住他們家。」

「你要注意，像那樣三五個聚在一起的，離他們遠一點，他們可能會把你圍起來打劫。」

「你看那個人，穿得像那樣的，不是好東西，看到就閃。」

下了車，往Lorena家的路上，Nache依然不斷叮嚀我，我覺得好笑，因為那些人穿的，就跟Nache幾乎一樣，我這樣跟Nache說，他也笑了。

Nache的英語有道地的美國腔，半工半讀的繼續第二年的大學生活，嚮往旅行，希望可以走遍整個哥倫比亞，然後去歐洲看一看。關於昂貴的飛機票，我告訴Nache另一個方法，就是去找船公司試著搭便船，加勒比海海域應該有定期貨船往返歐陸，不然先到北美再找一定有，成不成就看運氣囉，我在伊朗試過沒成，但聽過有個法國人，從紐西蘭搭便船到新加坡，一毛錢都沒花，這才是2012年中的事。

把我平安的送到Lorena家樓下，Nache正要打電話，Lorena的丈夫Ricardo就把門打開了，他笑著跟我和Nache握手，對於Nache的一路護送也感到驚訝，Nache留下他的聯絡方式，跟我揮手道別。

這是Santa Fe裡面小小的一塊區域，波哥大最著名的紅燈區，它離市政中心、舊城(觀光)區很近，近得很異常，也沒有管制出入，入夜後大概有一整個師的警察到處巡來巡去，光看外面，警察比客人還多。想想這應該是我第一次住在紅燈區「裡面」，對這些姊妹們的第一印象是，她們很努力的在工作，這天氣溫應該在十度左右吧，一大堆人只穿內衣褲站在路邊吹風，看得我都起雞皮疙瘩。

「這些pub跟政商圈子關係都很好，沒人想動他們，大概也沒人動得了他們，那些有頭有臉的傢伙也常來這裡玩。」Ricardo說。

「所以這些人沒有造成什麼麻煩了？」

「原則上，你不惹他們，他們也不會惹你，是有聽說要遷移這些pub的計畫，但目標是定在二十年後。」

紅燈區多少有人妖，但這裡的人妖比例特別高，橫豎大概各兩條街，人妖就佔據了一半。他們比那些老妓女更倒人胃口，很多人全身上下我實在找不出一處值得讚美的地方，這些去泰國應該都是最低等級的，連應徵看門、發傳單都會被打槍的那種。

「這些男人的價位有比女人高嗎？」我問。

「…這個我們不清楚，不過我覺得應該不會。」Ricardo回頭跟Lorena討論了一下後告訴我。

「我也覺得不會，那為什麼他們要花錢動手術來幹這行？」

「裡面有些人可能是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女人，用這種方式來滿足自己吧，但這應該是極少數…」

我不認為有人需要當妓女來滿足自己想成為女人的慾望，當然這些人或許存在，只是我無法理解他們而已。我猜想如此高比例的人妖戶，還是獲利之下的結果；人妖、雛妓、SM這些性癖好，都是主流外衍生出來的花樣，如果人妖戶都這麼多，那從事主流性交易的人數，應該遠大於看得到的數量。

「你猜得沒錯，這裡看得到的妓女，都是二、三流的，最貴的女人，只有那些政商大老玩得起。」

聊著聊著，Lorena去找了個影片解釋給我聽，Ricardo一邊翻譯。

「高級妓女要花大錢進學校，學習儀態、打扮、應對進退，培養氣質跟品味，能夠讓男人帶去宴會、拜訪朋友，出席正式場合，不失大方優雅，絕不能丟男人的臉。」

跟日本的藝妓、中國的青樓、中世紀歐洲的娼妓行業一樣，男人真的是一種非常簡單的生物，古今中外皆同，我想到了世界末日那天還是一樣。

「整型也很花錢，不過有些客人看上了一些女人，會出錢幫她們做胸部、做屁股，讓她們更動人、更吸引男人。」

或許由於性產業發達，哥倫比亞的整型業也蓬勃發展，當地人愛用國貨，幾乎都在本國整。以高級妓女來說，做個胸部大概3,500,000披索左右(近台幣60,000元)，屁股差不多這個價，令我吃驚的是鼻子也差不多這個價，那當然大家都去做胸部啊，誰管鼻子啊。

「再來就是行頭了，從髮型、飾品、衣服、皮包、鞋子，到那些有的沒有的化妝品、情趣用品，這是一個龐大而充滿利潤的連鎖產業鏈，沒有這些姊妹們，會有幾萬戶人家沒飯吃的。」

衣服鞋子不是只有妓女在買，可是這些姊妹們需要大量客製化的東西，也就是我們說「穿起來像在賣的」、那些風塵味十足的行頭，一般人是不會希望自己穿得像妓女的。再者，應該也是最主要的一點，就是她們推動了相當龐大的現金流，一般人出手不會這麼闊綽，採購的頻率也不會這麼短而固定，這股現金流的源頭，就是客人們源源不絕的鈔票。

La Piscina是這裡最著名的pub，很多菜鳥都先來這裡混一段時間，混出名堂了再往北到高級住宅區當高級妓女。裡面有七成是外國客人，把鈔票當面紙在花，酒保光靠小費就可以讓兩個孩子唸到大學畢業，裡頭姊妹們怎麼海撈自不在話下，別忘了她們還只是二、三流的而已。我就奇怪怎麼晃了好幾天，街上沒見到幾個老外，原來都是晚上跑去夜店了。

「我不愛批判…她們要從事這個職業是她們的自由，去尋歡的人也是他們的自由，只要不妨礙到老百姓，就沒有理由要去承擔一些責難。」我問Ricardo對這裡性產業的想法，他這麼說。

人類文明有多久歷史，性產業就有多久歷史，犯罪、毒品與性產業，是文明發展的副產品，我想那是因為，人類無法承受文明發展所帶來的高壓力與高張力，於是需要一些手段來發洩與舒緩，跟你忙碌了一上午，想喝杯飲料喘口氣是差不多的道理，只是人心遠比任何工作複雜，很多時候不是喝杯咖啡或喝杯酒就可以解決的，我始終覺得那些罪犯沒有離所謂的一般人太遠，只不過那些一般人不知道，或不想知道而已。

南美洲有猖獗的犯罪與毒品產業，卻沒有與之相對應的文明發展，西方文明的介入脫不了關係；美國一手緝毒，一手大力扶植哥倫比亞、波利維亞的古柯鹼、海洛英生產，鄰近國家也跟進，參與生產線(如設立加工工廠)以及培養消費市場，快速而大量的利潤，摧毀這些國家的政治結構，催化犯罪意識滋生，改變人們的價值觀。事已至此，怪罪美國或那些(南美)政客於事無補，就算這些始作俑者現在收手，這個市場照樣運作，照樣一大堆人捧著銀子、鋌而走險來運送買賣這些天堂的甜點。轉動這一片黑暗的，是貪婪、自私、慾求，是最真實的人性，無關神佛與惡魔。

幸虧人的良根性大於劣根性，善惡是非對錯的分界，還是清清楚楚，那些勸我別靠近貧民窟、小心強盜的善良老百姓，日日努力而辛苦的工作著，一點一點的攢著積蓄，攢著美好的良善。來過南美的旅人，都慶幸自己沒有因為那些傳言而怯步，更多更深的黑暗，讓我們更清楚的看到人心的顏色，聽到它跳動的聲音。

火箭車是哥倫比亞的特產，可惜它只有外型炫，跑起來沒有比較快；這裡的食物也特別大碗，平價餐廳裡一盤炒飯配炸雞、薯條，足足二個成年人的份量，要價7,500披索左右(約台幣100出頭)，「磅」一聲放在我眼前，嘴巴開開看傻了眼，拼命吃到快滿出喉嚨，環顧一下四周，發現沒有一個人吃得完，大家都打包帶走，這才放心，沒有輸人。這種份量包成的便當(*註2)就很澎派，又香料又多，每次看到人家在吃便當，都很想問他在哪裡買的。

哥倫比亞老百姓(尤其是鄉下地方)對教育的觀念，還停留在60-70年代的台灣，認為孩子長大了，工作賺錢比較重要，唸書是有錢有閒的人才幹的事。有趣的是，他們的想法跟台灣人恰恰相反；老一輩台灣人會認為家中男丁該唸點書，女生唸書是浪費錢，哥倫比亞人卻認為，男丁長大後要趕快投入職場賺錢，累積人脈跟經驗，女生要多唸點書，在生產力上不及男生，就要有些學識，以後才能找到條件比較好的男人。

就跟多數南美國家、第三世界國家一樣，哥倫比亞的公立學校免費，但素質低落，老百姓得自己打拼，來讓孩子接受比較好的私立教育。我想一個國家要強盛，必須要從昂貴、特定的私立教育進階到便宜、普及的公立教育才行，公立教育的品質要高到讓大家都想擠進去，以後的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這個國家才能真正有什麼進展。巴西就已經完成這個階段，邁入像東南亞國家那樣的過度競爭，只不過樂天開朗的小巴西不會想不開說進不去好學校就要跳樓，還是很多人在唱歌、跳舞、畫畫、寫作。

波哥大的街道都用數字編號，calle是東西向，數字由南往北遞增，carrera是南北向，數字由東往西遞增，要迷路是挺困難的事。聽說calle 70以北才是相對安全的地區，我蠻幸運的，前幾天住在calle 22，後幾天住在calle 163附近，Gervin的公寓裡，所謂安全與所謂危險的地方都有看過走過。我覺得calle 26以南的地區的確是殺氣重一點，不過只要都在白天活動，少往人少的地方走，拿相機的時候注意點，應該是不至於出事，Gervin在那裡被搶了三次，一直很擔心我住在calle 22的紅燈區裡。

(白天平靜的carrera 13，夜晚是毒蟲與毒販聚集的場所)

「Lorena跟Ricardo把我照顧得很好，他們住在那裡七年了，我才住幾天而已。」我這樣跟Gervin說。

我沒說的是，Lorena曾經被她二樓的鄰居莫名其妙痛打一頓，從此不敢自己下樓，每次都要Ricardo陪著下去，然後搭計程車離開紅燈區，再由Ricardo接回家門。在這裡出事了沒人會管你，警察跟司法都是屁，人們自私而沒有紀律，這是我遇到所有會講英語的哥倫比亞人的共同結論，這麼多人能有一致的見解也真是不簡單。只是當我聽著他們痛批自己的國人與政府的時候，總是想到Nache，以及一路上幫我找路、找車，陪我走過陰暗街道，邀我喝杯咖啡的人們，無論如何我也無法用「危險」來為這個地方下註解，

我看著車伕們在大雨中談笑風生，看著人們窩在陰暗狹窄的店舖裡算帳整貨，看著女孩在擠到無法呼吸的公車裡，拼命找出個座位給老先生，看著老奶奶瞇著眼，一塊銅板、一塊銅板的仔細算清該找的錢，這些是這個萬惡城市裡，我最喜歡的畫面。在無法依靠政府、無法依靠其他人的環境下成長的人們，比別人更強悍、更可靠，也更接近人心的真實，太多我們不敢正視的瘡疤，每天與他們為伍，在我們拼命釐清自己是良善的一方、努力與罪惡劃清界線時，他們已習慣於和罪惡一起生活呼吸，並保有自己的良善與天真；真的，有時候我很訝異，怎麼在毒品和妓女之間長大的人們，仍保有如此多天真到接近愚蠢的想法，還是這麼容易被騙，聽他們笑著跟我說那些過去，我還真希望我能擁有那種無可救藥的善良，只是幾分鐘也好，我想看看它是什麼樣子。

南美洲確實不是個適合放鬆心情度假的地方，因為你得處處當心，也不是個適合第一次出國冒險就來的地方，因為被偷被搶這種太強烈的受挫，可能讓你一直存在陰影，甚至抹滅掉旅行的夢想；要面對這個對手，要嘛等你夠強了再來，要嘛就在廝殺的過程中，讓自己成長到足以戰勝它，打倒高等怪，除了能得到更多經驗值，也有機會得到稀有的寶物、武器，至少我自己覺得，我在這裡得到的許多東西，是其他地方無法給我的，那種彷彿可以握在手裡的真實，存在於他們的笑容與淚水之間，每多了解一點什麼，彷彿自己也多擁有了一些什麼。這裡的匪類是多了一些，但也沒多到讓你寸步難行，我多麼想讓那些從未踏上這片土地，卻總是用那些刻板印象來定義拉丁美洲的人們了解，他們是多麼的無禮而令人遺憾，因為抱持這種偏見，他們或許畢生無法遇到這些善良可愛的南美人，真的很令人遺憾。

從南美畢業了，聽說中美洲更刺激，咱們走著瞧吧！

*註1：波哥大的BRT(Bus Rapid Transit，快捷公車)系統；曾為同一王國的委內瑞拉、哥倫比亞、厄瓜多，也都致力發展BRT。厄瓜多首都Quito的BRT做得很不賴，專用路權，道路拓得夠寬，站台跟車輛一體設計，開門有踏板彈出與站台連接，不過站台頗窄，雙向乘客擠在一起常常卡住，跟號誌系統似乎沒有整合，不過就算是尖峰時間，速度還是夠快，資訊清楚正確，票價低，在群山環繞、高低不平的Quito能蓋出這樣的BRT，令人印象深刻。波哥大的站台就長又寬，多路共線，不論車子或乘客都不會亂，預估到站時間清楚準確，都具備無障礙空間，而且只要我傻呆在那裡，就會有人來幫我找到我的車子。

*註2：其實便當，或者說「攜帶飯盒就地食用」這種概念，在離開中國以後就很少見到；我指的是有適當的飯盒，會妥善幫你分置飯菜，完整包裝的便當，餐廳隨便包一包那種噴包不算。除了海外華人，在伊朗、印度有看過當地人窩在市集裡自己的小攤位上吃便當，東南亞有，南美在祕魯、巴西跟哥倫比亞有看到，一樣是買來窩在矮小陰暗的店裡一邊顧一邊吃，哥倫比亞的菜色最好，吃最飽。

2013/04/27、05/01-02 Bogo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