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29日 星期日

那些人,那些事


原本只是想吃個東西,結果我背著背包穿越了整個Balikesir,搭上老伯的車,向西而行。老伯去過麥加,還去過喬治亞、哈薩克、土庫曼,以及一些中東、歐洲國家,他興奮的拼湊著好久沒說的英語,向我介紹他的土地,臨別前還把那一大袋橘子塞給我,囑咐小巴司機要把我安全帶到下一站,迅速的幫我付了車錢,我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

在歷史、文化之外,對土耳其的認識,是西洋棋的世界冠軍,以及一個騎腳踏車在各國遊走近20年的土耳其浪人,雖然一路來遇到的土耳其旅人不多,但這的確是個喜歡旅行的國家,因為在這裡搭便車實在很簡單,通常20分鐘之內就會有人把我撿走,本人也在這裡刷新了紀錄,一天537公里,近13個小時。不過,女生不要單獨搭便車,聽聞許多外國女孩在土耳其搭便車,遭到司機搔擾的事情,就連土耳其女生自己,也要結伴才敢攔車。

除了對外國女性的不尊重,土耳其還有很多地方與典型的伊斯蘭國家不同,雖然多數人仍然同意土耳其是個穆斯林國家,但在新時代帥哥Mustafa大刀闊斧改革之後,伊斯蘭在土耳其的影響力,比道教在台灣還要薄弱;只有進書店才看得到可蘭經,除了進清真寺,幾乎看不到禱告的人們,在一些比較歐洲化的城市,去餐廳酒吧喝酒是稀鬆平常的事,很多規矩流於形式,排斥伊斯蘭的年輕人不僅比其他阿拉伯國家多,他們也都不畏於說出自己的想法,挑戰高掛的月亮。當我在cafe(茶店)看到女孩們抽水煙、玩Tavla,和男生摟摟抱抱的時候,總覺得有哪邊不對勁,應該是那條頭巾吧,沒包住頭的話,看來應該就不會突兀。


我想80%以上的台灣人都不會說自己是道教徒,可是從不禱告、不禁食,甚至不知道麥加在哪裡的土耳其人,還是會說自己是穆斯林,跟他吐嘈他還會生氣,那大概是近乎猶太人那樣的血統識別,伊斯蘭在這裡,比較接近一種文化的名字,而不完全是個宗教。整體來說,西土耳其的風土是靠近歐洲的,東土耳其比較多虔誠的穆斯林,也比較有伊斯蘭國家的氛圍,例如好客、會主動招呼我這個老外,看我手上拿紙條就咿咿哇哇的要幫我找路,從西走到東,明顯看到歐美文化與伊斯蘭的差異,以及人們對傳統、現代、宗教、政治種種觀念的不同。對土耳其人來說,蘇丹、伊朗、敘利亞、沙烏地阿拉伯這些叫做硬派的穆斯林國家,而對這些國家而言,土耳其就是個軟趴趴吧。


下雪了。


離開Izmir市區,站在剛清過積雪的大馬路邊,我伸出手臂,等待著下一個好心的運將先生小姐。

第一次在下雪天搭便車,是前一個冬天的都柏林,我在Eoin的不斷鼓勵下,心不甘情不願的走進風雪裡,在高速公路匝道旁,每當紅燈亮起,就舉著「Belfast」的牌子,像拳擊比賽中場的show girl那樣,在停等的車陣之間來回穿梭。那天我運氣很好,運將先生小姐們一個幫我拉下一個,只花了不到四個鐘頭,就抵達鐵達尼號的出生地。我依然清楚記得那一天的害怕和軟弱,而今我已經能在冰雪覆蓋的土耳其穿梭自如。

這裡的街上有很多賣花的小販,多到讓我留下印象,他們推著小車,上面擺滿一束一束黃色、白色的小花,一開始以為是賣給探病的人,後來發覺實在是到處都有,連交通繁忙的幹道路口,也不見賣小吃零食的小販,全都是賣花的。我就杵在那裡看看究竟是誰會來買花,結果驚訝的發現,大多是下了班的已婚男士,回家順便帶束花給老婆,然後快快樂樂的享用今天的晚餐,各位台灣的大肚腩們,是不是該學學人家怎麼對黃臉婆的啊。

裝滿傢俱的大貨車載著我,從雨後剛晴的海邊,慢慢爬進成群的山嶺,我看著窗外的大地,從黃綠變成灰白,和大叔比手畫腳的聊著他的老婆小孩,一邊欣賞豐富多變又美麗的沿途景色,這或許是一個過客與這塊土地之間能擁有的最強連結,至今我仍記得許多坐在駕駛座旁邊所看到的景色,而那些著名的皇宮城堡博物館,印象就淡薄了。



一個國家大到某個程度,自然會有不同的風土民情、文化觀念和語言。土耳其西邊多是拉丁輪廓,南邊是阿拉伯臉,北邊則是好久不見的斯拉夫白人,說喬治亞語和俄語,而東土耳其的主要人口庫德人,甚至不用說土耳其語,也能好端端的生活。大風雪來時,山頂城市有零下40度的恐怖低溫,三天後冷氣團過去,海濱度假城市則有近20度的高溫,我想即便在地理位置相近、廣大如中國的地方,也很難見到短時間內有60度的溫差。穿衣服有點麻煩,翻找家當的同時,突然發現手套(內裡)和保暖長褲不知啥時已經不在背包裡了,一如往常的想不起來究竟掉在哪裡,還好影響不大,撐過這個冬天應該沒問題。

我們在Afyon不遠處停車喝茶,天已經全黑,剛剛瞥過的溫標顯示零下17度,一下車感覺鼻毛慢慢在凍結,再不進屋烘一烘很快就會呼吸困難。上一個冬天只有經歷過零下15度,這陣子在零下20度左右的戶外活動,覺得還OK,耐寒力明顯增加了,感覺還勝過土耳其人,他們都穿得比我多,這也證明我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我終於離開非洲了。


(身材很好的土耳其紅茶)

總算在午夜之前抵達Konya附近,大叔幫我安排好過夜的一切,甚至還要幫我叫小姐(我就說這些人不是穆斯林吧),我和他握了握手,並試著告訴他,跟他約好的台灣明信片,還要好一陣子才能寄給他,他笑笑的說無所謂,就和同行的另一位司機走進漆黑的夜裡。我有點擔心他,畢竟他開了一整天的車,已經顯出疲態,他把我照顧得好好的,卻不曉得自己今晚會睡在哪裡。

土耳其的公路系統很發達,巴士站蓋得又大又時髦,而且有暖氣!中大型城市的巴士站都是24小時開放,睡過一次之後就不可自拔,僅有的小缺點是廁所要付錢(0.75~1.0 Lira,1 Lira約台幣16元),太盡責的警衛三四點還會把你挖起來。由於巴士站都蓋在幹道/高速公路旁邊,離市區有一段距離,跟搭便車旅行簡直是絕配,要搭便車首先就是要離開城市,在這樣的搭配下,完全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情、天氣、預算,來決定是要搭便車還是搭巴士,若是今天不走運,還可以在巴士站過一晚,外頭下雪下雨都不用擔心。

連日大雪,路上雪層太厚,剷雪車忙碌的奔走,一邊灑沙子一邊一層層的剷,警察們在路旁攔車,要把雪鏈裝上才准繼續往前走,這天是晴朗的假日,但顯然大家都想待在家裡吹暖氣看電視,路上車子稀少。冷風狂吹,我用圍巾和毛帽把整顆頭包得像粽子一樣,警察伯伯走過來又走過去,終於忍不住走到我面前,查了一下腦海裡的字典然後問我:「猛咕?」

「什麼猛咕?」
「…猛咕…烏蘭巴托…」
「哈哈,不是,台灣。」

我跟歐里桑在那邊喬了半天,鏈條就是卡不進輪胎,最後索性不弄了,跳上車就走,警察也沒多瞧兩眼。大貨車走了約莫二十分鐘,歐里桑歪過頭來看著我說:「阿富汗?」,我笑得完全失去控制。

幾年前,土耳其在蘊釀加入歐盟,本來以為跟那些東歐、南歐國家一樣,只是圖錢,但為了滿足加入歐盟的條件,土耳其必須改變現行毫無正義可言的司法制度,以及沒啥民主可言的政治制度,對老百姓是件絕對的好事。然而現在對於加入歐盟這檔事,只剩下政客們有興趣,老百姓普遍認為加入歐盟會拖垮土耳其的經濟,尤其是在歐元風暴之後。土耳其有2011年全球第二高的經濟成長率,僅次於中國,雖然物價跟其他國家一樣慢慢在漲,但在這裡生活還蠻划算的,到處是大學跟大學生,抱怨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也不會真正為了生活而憂愁。

天快黑了,再走也走不了多遠,我背起背包,掉頭慢慢晃進Aksaray的市區,天空輕輕的飄下雪花,我踩在軟綿綿的路面上,想著一些人。繞了一圈沒有滿意的價錢,但肚子實在餓了,想說多花點錢吃個披薩,肚子裝多點晚上好睡。一個撐傘的年輕人喊住了我,他叫Oguzhan,曾經在Antalya地方幫旅行社工作過,會說一點英語,他帶我到一間餐廳吃pide,超便宜的,一條pide只要1.5 Lira,紅茶喝免錢,我勉強吞下了兩條,跟他一邊喝茶一邊聊天,他靦腆的說,想邀請我去他家過夜,但家裡很亂又沒暖氣,怕不能好好款待我,我笑著跟他說,我有睡墊有睡袋,只需要一塊地板就可以了,巴士站吵又會被警衛挖起來,他家再怎麼樣也比巴士站好。於是Oguzhan帶我回到他家,那其實是房子旁的一間倉庫,房東住在房子裡,把倉庫清空,裝上簡單的水電瓦斯,就用很低廉的價格出租給學生,或像Oguzhan這樣剛出社會的年輕人,我在肯亞Nairobi也住過這樣的倉庫,然而Oguzhan付的房租,遠比非洲國家還便宜,一個月僅僅60 Lira,約960台幣,屋內有淋浴間、廚房、冰箱,小電視收得到足球賽,還蠻清楚的,這晚是巴塞隆納與皇家馬德里的經典對決,這兩天因為水管結冰,得跟房東借水,廁所在外面。這已經是Oguzhan在這裡的第二個冬天了,沒啥大問題,台灣要是有960一個月的這種倉庫,我八成也會租來住,何況台灣還沒有零下的冬天。

Oguzhan買了些餅乾,煮開了水泡了茶,我們悠哉的把90分鐘的球賽看完,結果是2:2打平,卡西亞斯這場狀況不太好,不過依然很帥氣。雖然嘴巴呼出來都是煙,但並不是太冷,加上有熱茶暖身,讓我有一夜好眠。翌晨毛毯上沾有冰冷的露水,Oguzhan起了個大早,準備了一頓豐盛又典型的土耳其早餐,有配香腸一起煎的蛋,麵包裹各式各樣的果醬、起士,以及又一壺熱騰騰的紅茶。吃完早餐後,他把昨晚的餅乾打包給我,叫我車上吃,我和他道了別,叮囑自己別忘記這一個晚上。

在馬達加斯加的Antsirabe,我被教會的歌聲吸引,進去聽牧師傳教,從此只要看到非洲牧師拿麥克風依然大聲嘶吼的講道,就會一直想笑,結束後Ravo把我帶回他家過了一夜,認識了他漂亮的妻子和乖巧的孩子,也擁有了一個莫斯科愛情故事。在南蘇丹Juba撿回我的Bimbo,不曉得現在如何,旅館生意不曉得談妥了沒有,希望這陣子尼羅河的水,有乾淨一些。當我又一次被人撿走,我總會想起這些人,在一個個旅行者被下迷藥搶劫、被邀回家過夜卻遭強暴之類的事情發生時,我也會想起他們,這個世界上有好人有壞人,只有讓自己變得更強、更能察覺危險,才能遇到更多良善的緣份,讓更多的美好發生。如果你們也遇過這些人,體會到那種人與人之間最原始的真誠與感動,你們就會知道,電視裡面的世界,只有真實世界的三分之一不到,像我這樣子旅行,一點也不危險,只要你把自己訓練得夠好的話。

一開始只是為了省錢,後來發現,只有這樣子旅行才能讓那些事情發生,把自己扔到惡劣的環境裡,才能遇到那些令我難忘的人,沒有那些人那些事,國家、城鎮就只是個名字而已,是我自己讓這些地方,與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其他地方不同,是我賦與了它們特別的意義,日後我在地圖上看見的,不僅是個名字,還是一張張令人懷念的臉孔,一頓豐盛的午餐和熱騰騰的茶,角落文具店裡的老連長,以及手腳冷到失去知覺,卻還站在路邊,巴望下台車能停下來的我。沒有人能真正告訴你,旅行的意義是什麼,因為只有旅行者,能賦與它意義,而這些人事只有對他有意義,對你來說不過是個配咖啡的故事而已。沒有什麼是「must see」、「此生必遊」、「不看會遺憾終生」,你想要的東西,你自己最清楚,而只屬於你的旅行的意義,會一直在路上等待著你。


*註:土耳其人起源於中亞地區,隨著這個剽悍的民族南征北討,將土耳其語帶到了蒙古、朝鮮和日本,在土耳其境內已經消失的古土耳其碑文,現仍存於蒙古國並保存完好。鄂圖曼土耳其帝國時期,使用阿拉伯文做為書寫字母,帝國垮掉後,Mustafa保住土耳其免於被割據殖民,捨棄阿拉伯文,引進拉丁符號做為現代土耳其文的字母,並進一步嘗試改變語彙和文法結構,但沒有成功。除了改革語言文字以外,做為捨棄舊時代、創造新時代的夢想者,Mustafa和毛澤東有著一模一樣的觀念和作法,不過還好土耳其沒有發生文化大革命。蒙古語、韓語、日語的文法結構,與土耳其語相似,在後來斯拉夫文、中文的影響下,土耳其語和蒙古語、韓語、日語的共通語彙已經剩下很少了,但還是有,例如「水」在土耳其語、蒙古語都是「su」,「好」的土耳其語、日語都發「ii」。

2012/01/20 at Konya
2012/01/23 at Aksaray
2012/01/26-28 at Trabz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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