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城(四)

我掉了腰包在車上，急忙搭計程車去追已經來不及，裡面沒有護照、沒有錢沒有卡，但有二樣錢買不回來的東西：一塊布做的世界地圖，上面有許多人的簽名、印記，以及我隨身的記事本，留有很多很多人的連絡方式，這二樣東西是這幾個月的痕跡，我的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大塊，再也補不回來。

那輛車是小型巴士，應該是私人的，我上車時沒有半個乘客，擋風玻璃沒有路線牌，猜想可能是在回家的路上順道載我一程。我在計程車司機、公車站務員以及來買車票、(唯一)會講英文的少年家的幫忙之下，跟售票小姐討論，結果沒有太大意外；Hunedoara是個小站，沒有固定班車往返Sebes(我上車的地方)，他們沒有各家私人巴士公司的連絡電話，而我沒有車牌號碼、司機姓名，結論就是無可奈何。我腦袋裡浮現那位老伯的臉，不知為何，覺得他是有可能會發現東西後回來這裡的人，於是我給這個奇蹟三天的時間讓它發生。

如果只待一兩晚，可以住旅館，現在我必須要找地方搭帳篷才行了。城市的夜晚是屬於野狗、醉漢與吉普賽人的，吃過一些虧以後，明白在城市裡露營是很困難的事，但我還是想試試看，於是往山坡上走去，希望能夠遠離市區，找到人家願意讓我在院子裡紮營。

山坡上有個很陰森的動物園，前面有塊草皮，看起來就是狗兒們晚上開party的地方，我上前去詢問一個帶女兒和狗散步的父親，很幸運地，他是個警察，他也想不到在這裡有什麼地方適合露營過夜，我想警察都想不到那應該是沒辦法了，沒想到他說我可以在他家過一晚，我驚訝的「哇哦~」，連忙道謝，在幾個小時的心情低落之後，這個意外讓我有停止繼續往下掉的感覺。

Florin有個可愛的小女兒Iarina，以及漂亮的妻子Mioara，拉著的狗是羅馬尼亞純種牧羊犬Tequilla，真的是要拉著才能阻止他到處亂跑，Tequilla才八個月大就這麼大隻，我問Florin說要是成犬他還拉得動嗎，他笑著說「我希望」。Tequilla白天還蠻溫馴，到了夜晚搖身一變，除了Florin一家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成了敵人，他瞧你的眼神像是要把你生吞活剝落肚一樣，我搭帳篷時天還沒暗，他還可以在我身旁跑來跑去，晚餐後看到我就不停的狂吠了，Florin說這就是他需要這種狗的原因，混種、德國種都太溫馴，羅馬尼亞種才夠凶悍。

美味的晚餐是烤雞肉配上加了香料的稀飯，還有甜糕做飯後甜點，Iarina遞給我一條巧克力，做為主人的小小招待。這一晚我享用了一頓很久沒有過的晚餐，肚子填得飽飽的，並且在心情上獲得充份的歇息，看著Florin和Mioara不停的哄著小女兒，聽著他們的笑聲，聊著旅途上的趣事，讓我從腳到頭溫暖了起來，幾乎就要忘記失去寶物的懊悔。然而在夜晚越來越深，我獨自鑽進帳篷設法睡著時，失落與沮喪延續著白天的攻勢，排山倒海而來，又是一個漫漫長的夜。

凌晨三、四點，我聽見獅子的吼聲，伴隨著三兩響不知是老虎還是猴子的鬼叫，這還是我第一次被獅子叫醒，感覺很好玩。在送Mioara去上班之後，Florin載我到警察局，找他的老同事Radu幫忙，塞給我二個三明治和一些水果，叮嚀我不論如何，結束Hunedoara的旅程後要寫E-mail給他，告訴他我人很平安，並繼續在路上走著。之後我偶爾會想起他，想起若不是掉了東西，我也不會遇到Florin一家人，共進那頓溫馨的晚餐，這種情況發生過幾次了，中國人說「有一失必有一得」，我想不是得與失的問題，而是不論發生任何事，都要繼續往前走，只有如此，才能讓更多事件發生，遇見更多的人，體會到更多從未有過的感受；不要停止，也沒有什麼事情能真正阻止你，只有當你自己想停止的時候，旅程才會結束。

我如願到了Hunedoara城堡，如願在城堡旁邊露營，那是Florin花了一晚想到的地方，而那裡也的確是塊好營地，假日時會遇到全家人去烤肉野餐。我在城堡旁過了四個晚上，其中一天整天大雨，我連帳篷都出不去，只能窩在裡面測試帳篷的防水性能，隔天我到公車站前(老伯放我下車的地方)繼續枯等，把帳篷睡袋統統拿出來曬太陽，路過的鄉親們一直看我，只差沒有問說這些布料要賣多少錢。


三天過後，老伯果然沒有出現，我也勉強算是甘願了，留下連絡方式給公車站小姐與警察Radu，告訴自己要接受東西回不來的事實，整頓整頓，踏進城堡。

這座城堡是到目前為止看過保存得最好的一座，現在也在持續翻修中，醜陋的鷹架搭在裡裡外外，有點可惜拍不到好照片。走在古老曲折的樓梯、廊間，尋找不知何處傳來的琴聲，已改裝成展覽廳的舊教堂、騎士之間、禮拜廳，天花板的角落仍舊透露著百年前的故事；鑿井人的詛咒，獸欄裡的屍骨，被孤立的東塔裡面究竟有什麼，已經無法完整的被訴說。往封閉的刑房裡看去，只有無止盡的黑暗，是不是這樣的黑暗，造就了血腥伯爵？是不是在這樣的黑暗裡，龍之子仍努力的保存那顆熱愛人民與土地的心，使他在那個反覆無常的時代裡，有目標可以執著，有理由值得生存。在土耳其人面前，Vlad Tepes是可怕的對手，是兇殘冷血的惡魔；在富豪、商賈、背叛者面前，Vlad Tepes是他們心底的惡魔，使這些投機者必須在利益與生命之間戰戰兢兢；而對庸庸碌碌的羅馬尼亞人來說，Vlad Tepes是相當少數他們所景仰的明君，歷史、小說怎麼寫，他們才他媽的不在乎，於是在近六百年後，我仍然可以從他們的口中，捕捉到Vlad Tepes生動的風采，很多細節，即便談論當今的名人都不會提及。Bram Stoker跟我都做了相當好的選擇，他寫了本轟動百年的小說，而我來到了羅馬尼亞。


後記：
Vlad Tepes在位時真正的居住地，是在他的都城Tirgoviste，有人說他住在城堡裡，有人說他住在帳篷裡，便於調兵遣將，進攻落跑。以我對他的了解，我傾向於帳篷的說法，因為Vlad Tepes是一個相當謹慎的人，他一生中的所有失敗，都是別人所造成(絕大部份是背叛)。而他也是個不勞民傷財的君主，Cetatea Poenari是為了軍事需要而蓋，也是為了報仇；Vlad Tepes的父親Vlad Ii與哥哥Mircea是被Brasov的商人設計所殺，於是他在復活節當天包圍Brasov，殺光所有老人與小孩，然後把其他男男女女帶往Poenari山頭，要他們搬石頭蓋城堡，城堡花了不少時間才完成，我想就算有人存活下來，也是相當少數，這是很典型的血腥伯爵的故事，人們大多只知道後半段，不曉得前半段，所以Vlad Tepes才會惡名昭彰。


2010/09/21 at Curtea de Arges
2010/09/29~10/05 at Bucharest
2010/10/18 at Athe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