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日 星期四

公路盡頭(六/完)


佐藤先生把我放在渋川交流道前,祝我好運,一個小時後,他又回來了。

「我多載你一程吧。」他說。
「這樣好嗎,工作沒關係嗎?」看著他乾淨的襯衫領帶,以及開的車,顯然是附近的上班族。
「沒問題沒問題。」佐藤先生開心的說。

偶爾有這種時候,便車變成專車,開車的人也許不趕時間,也許沒有特定的目的地,也許想跟這路邊撿到的外國人多聊幾句,有時候他們索性跟我一起去我想去的地方瞧瞧,看看那裡到底有啥,可以讓這個老外幾天不洗澡,只為了看一眼。

約莫過午時分,我們到了宇都宮北邊的上河內SA,佐藤先生再次叮嚀我,要是沒人載我的話,打電話給他,才甘心的沿著原路回去,我一邊想著,已經遲到的佐藤先生要怎麼跟他老闆交待,「我突然想吃宇都宮有名的餃子」嗎。

我並不喜歡在日本的高速公路休息區攔便車,一來人們比較不看我這種奇怪的人,二來要是位置不好,想換換手氣得走個老遠才能看見一般幹道,三來食物也比較貴。不過這天我有種感覺,這是往北海道的路沒錯;一台接一台的便車旅行,是一段段素不相識的緣分所鋪成的路,佐藤先生費這麼大力氣把我送到這裡,我應該要等下去。

這一等就到天黑,就在即將收工前夕,剛剛經過的那個笑咪咪的卡車司機朝我走了過來,他要往青森方向,最後會岔往東走,他可以把我放在最後一個休息區。這樣今天應該賺有超過500公里,以日本這種大小來說,這是相當走運的一天。30歲的拓也細心的把我的背包綁在後車斗,然後我們倆一起吃了頓餃子配白飯,便開始八個多小時的車程。

(右下角:想要女朋友)

凌晨二點多我們抵達岩手山SA,拓也的臉已經浮腫,睡眼惺忪,雖然他開車很小心,我還是再提醒他一次,剩下三小時左右的路程,慢慢開就好。

我把剩下的一包泡麵,和著今早弄的水煮蛋,湊和著填填乾癟的肚子,外頭很冷,精神也還挺好,就開模擬器玩一下,沒多久開始度咕了,搭帳棚的時候天已經微亮,還掛著閃亮的星光,遠方的山頭雪映照出柔美的灰白色,如果真有天使的話,應該就長著一對有這種白色的翅膀吧。

隔天又是等到傍晚時分,青森的車牌越來越多,但都是面無表情,或斜著眼看我的上班族,直到斜陽下,一高一矮的兩個背影向我走過來,才知道今天又可以動身了。

「你們是一家人嗎?」
我一上車就問,惹得他們大笑。

「啊?不是嗎,可是看起來很像耶,那個胖胖的是爸爸。」
「不是不是(繼續笑),我跟那個爸爸是搭檔,我們是漫才(manzai)藝人,開車的是經理小和月,負責表演的聯絡跟場地安排事宜。」眼鏡仔跟我解釋,經理妹妹還在吃吃的笑。
「漫才啊…這詞我有印象,寫漢字給我看一下。」

當我知道漢字不知道假名時,就用寫的給對方看,當對方說的我不懂時,就請他寫漢字給我看,我的筆記本上寫了一堆五花八門的辭彙,紀錄了這一路上聊的各種話題,日本人看了有趣,我自己看了也覺得好笑,例如說離開父母在外旅行好幾年,我說我是不孝子,印象中日本有這個詞,就把「不孝子」寫下來,果然讓對方大笑。

說著說著,爸爸回來了,還帶了寶礦力跟麵包給我,眼鏡仔叫他聲爸爸,一行人就在笑聲中上路。

戴眼鏡的是栄藏,31歲,胖胖的爸爸是小三郎,35歲,兩人搭檔表演漫才,已經七個多年頭。他倆在漫才學校裡就認識,並決定要搭檔表演,出道至今從未換過搭檔,也許是這種長年合作的默契,給我種家人的感覺吧。他們為吉本興業工作,日本第一大的藝能企業,旗下有三千多組搞笑藝人,有單人組、雙人組跟多人組,只有不到二成是女性,說是比較少女性願意從事這種表演,果然是千旦好找,一丑難求。

「漫才好像是搞笑表演吧?」
「對的,我們兩人一搭一唱,卯起來胡說八道,逗觀眾發笑。台灣也有這種表演嗎?」
「相聲(手寫),是中國的一種傳統藝術。」

栄藏拿出手機google了相聲,給小三郎看,兩人哦來哦去的,很有意思。

我:「這麼久的工作以來,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
栄:「這個嘛…應該是沒人笑的時候吧。」
三:「那是地獄!」
栄:「真的,冷汗直流,直發抖,血液都凝固了。」
我:「那怎麼辦?還是繼續照腳本演出嗎,還是換話題,講更新、更強力的笑話?」
栄:「照腳本演出,不過會更努力的讓觀眾發笑,在語調、肢體動作上表現的更誇張一點。」
我:「除了一般舞台,你們還會去哪裡表演?」
栄:「祭典、超市、社區活動等等。」
我:「那一種場合最容易冷場?」
栄:「超市,大家都超安靜的,我們汗流浹背,怕的要死。」
三:「那是冷藏庫!」
我:「在超市表演漫才也很奇怪吧,為什麼公司會要你們去超市表演?」
栄:「大概是人潮洶湧吧,人氣很旺。」

可惜今晚他們在青森沒有表演,不然我真想去看一看他們演出,小三郎聽我這麼說,刻意露了一手鼻孔吹陶笛+口哨二重奏,絕妙。

我:「為什麼會想從事漫才演出?」
栄:「因為喜歡,覺得能逗人開心是很有趣的事。」
三:「小時候在電視上看到漫才表演,很吸引我,會自己學那些笑話去學校講給同學聽。」
我:「現在電視上還有漫才表演嗎?」
三:「好像沒有了。」
我:「去看你們表演的觀眾,年輕人多嗎?」
栄:「還蠻多的,二、三十歲的。」
我:「在台灣跟中國,類似相聲這種傳統藝術,年輕人都不感興趣了。」

其實其他國家也差不多,很多吸引外國人的各式傳統技藝表演,就真的只有外國人會去看而已。

我:「要一直想新的笑話,很困難吧。」
栄:「的確不容易,要花時間。」
我:「都是怎麼發明新笑話的?會透過看書、網路之類的管道嗎。」
栄:「會看書跟參考別的表演,不過大部分還是自己憑腦袋想,比如說每天都有的新聞,會去想怎麼講可以讓一個事件變得好笑。」
三:「會看電視節目,有時候可以得到一些靈感。」
栄:「跟一些不同的人聊天,也能夠得到許多新的想法,例如說今天遇到紀さん。」
我:「可是我日語爛,不夠好笑。」
栄:「好笑好笑,你看我們一路笑到現在。」

我也覺得跟他們在一起蠻好笑的,沒想到憑我的破爛日語,能有笑得這麼開懷的時候,但我覺得有一部分是栄藏跟小三郎在引導我,讓話頭轉向有趣的那個方向去,不愧是職業的,等級比我們這種只會鬼扯跟講垃圾話的就是高出一截,也可以從中感受到,他們真的很喜歡這件事情,不光只是工作而已。

我:「新笑話想出來以後,要怎麼測試好不好笑?」
三:「以前在東京(總公司)的時候,每個禮拜會有一次的集會,每組輪流上去發表新的梗,看大家反應。」
栄:「哇,那真是恐怖。」
三:「那是地獄!不好笑馬上被上頭的狂罵,像在罵畜生一樣。」
栄:「現在是我跟爸爸(小三郎)有新點子的時候,會講給對方聽,聽取對方的意見,不好笑看是要修改還是怎樣。」
我:「有到其他國家表演的經驗嗎?」
栄:「我們倆沒有,其他組有些到過中國、泰國、韓國表演。」
我:「可是像漫才這種表演,很難得到出身其他文化的人的共鳴吧。」
栄:「的確如此,聽出國表演過的人說,台下通常都是鴉雀無聲。」
我:「那不就又是地獄。」
栄:「真的真的。」
我:「我跟你講,其他國家的人笑點不同,像我就覺得日本人老是『嘿』啊『哦』的很好笑。」
栄:「嘿咿~~~真的嗎?」
我:「真的,我一路上遇到不知道多少日本人,可每次聽他們『嘿』啊『哦』的,還是覺得很想笑。」
栄:「真的啊,爸爸我們來試一下,隨便講個屁來。」
三:「栄藏啊,我大便在褲子上了。」
栄:「嘿咿咿咿~~~~~~~~~」

經過了多久,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天慢慢的黑,青森牌子上的公里數越來越少,我問他們表演的事,他們問我旅行的事,明明只是陌生人,卻可以享受多年好友相聚一般的快樂,然而不論住得多麼舒服,聊得多麼愉快,終究要離開,旅行就是如此。

(小三郎、我、栄藏、小和月)

學會搭便車之後,不再受到大眾交通工具的限制,我的世界版圖大大的擴張,地圖上有路的地方都可以去,沒路的地方也到得了。許許多多為我停下車的人,給了我許許多多五味參雜的故事,他們誠懇的為我介紹他們的國家和他們的人生,一字一句都如脈搏跳動一般,直指生命的真實。我始終相信,溝通最重要的不是語言文字,而是那份真切想讓對方了解的心意,在那麼多跟我語言不通的人們,努力教會我這麼多事情之後,回過頭來看那些我所熟悉的文字,只看到一個個堆砌起來的謊言,精心包裝著許多醜陋的目的。

每當我拿著牌子站在路邊,最喜歡看見那些駕駛們看到我然後發笑的臉,只要一張笑臉就可以讓我開心好久,今天能不能被撿走就沒什麼所謂了。對於那許許多多錯過的緣分,如果我可以讓他們快樂半天、一小時或只有五分鐘都好,那這種蠢事做得再多,都不會是浪費時間。能等到車當然好,等不到車也能夠享受那些枯燥乏味、日曬雨淋、挨餓受凍的時候,承擔可能的風險然後去解決它,才是個真正的hitch-hiker吧。

然而我已經走不動了,不管路有沒有盡頭,我都走不到了,以後也沒有什麼可以遺憾的了。我還想遇到更多有趣的人吶,搭便車真的是件很好玩的事。



(全文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文章及未註明出處之照片皆為網誌作者所有, 請勿隨意轉載. 技術提供:Blog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