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2日 星期五

中美一回(二)


•瑪莉亞

瑪莉亞一天只吃二餐,早餐還常常沒吃,可是還是胖胖的。

「是家族遺傳嗎?」
「可是你看看我爸爸、我媽媽,我姐跟我弟都不胖啊。」

然後她就咧著嘴,笑得很開心。

瑪莉亞跟家人住在離San Benito有點距離的郊區,每天騎她的大綿羊上下班。她不是就近幫Santa Elena市政府工作,而是遠在六十幾公里外的Las Cruces,因為她跟Las Cruces的市長比較合得來。

「我就有天在教會找人聊天啊,然後跟一個人一直講一直講,後來有人叫他市長,我才知道。他叫我有空去他們那邊看看,我就去了,然後又跟他聊天,我比較喜歡他,不喜歡這邊這個市長,他說我願意的話,可以在他那邊工作,做我想做的事情,我就去啦。」

瑪莉亞很愛講話,但是不聒噪,她喜歡的是「與人對談」,而不是說話這件事本身。就像有些人,你可以簡單而顯然的看出他愛狗、愛音樂、愛運動,在和瑪莉亞相處的一個小時內,你就可以體會到,她有多麼喜歡人。

「我很愛申請獎學金,也愛幫人家申請獎學金,我在路上看到年紀小,應該在學校的孩子,在大太陽底下幫媽媽賣水果,就會去問他為什麼不上學,想不想唸書,如果他想,我就幫他申請獎學金,那個很簡單,只要填一填表格,貼照片,有時候可能要面談一下,就好了。」

我想申請過獎學金的,就知道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尤其是幫素不相識、路上撿到的人申請,不過話說回來,省略掉那些枯坐等候、技術性問題、被退回重新申請的過程,也就這麼簡單沒錯。

「其實申請獎學金到國外唸書不難,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都以為很難,要有錢有背景,因為我知道這不難,所以我要讓更多人知道,要讓更多人可以繼續唸書,可以去到更好的學校。」

瑪莉亞靠獎學金去美國留學過,最近想再申請一個去西雅圖的,她協助的那些學生,也都到美國留學,有些畢業後在當地找到份不錯的工作,就在美國待了下來。當然,她們都變成了很好的朋友,而這些人會擴散這個圈圈,讓他們的親友知道申請獎學金不難,讓他們自己去試,或是來找瑪莉亞。

瑪莉亞學的是法律,已經通過考試,有律師和檢察官資格;在瓜地馬拉,只要考一次試並通過,就可以選擇當律師或當檢察官,並隨自己的意思,在這兩個角色之間轉換,沒有迴轉門條款,我好奇這樣會不會容易出現球員兼裁判的情況,瑪莉亞說沒怎麼聽說。不過瑪莉亞現在的工作,既不是律師也不是檢察官,而是婦女平權的宣導,她一個星期有二次,要和同事們開車,載教材和食物飲料,到偏遠村落去,集合當地的婦女,灌輸她們一些男女平等的觀念,告訴她們女人可以做的事情其實很多。這個政策雖然是瓜地馬拉政府通令執行,但各地方政府做法不一,Santa Elena則是根本不做,這也是瑪莉亞願意每天通車到Las Cruces的原因之一,那邊的市長/市政府很用心在做這個案子,每次都是六、七個人出去,辦公室剩一半不到。



我在一個週二的早晨,隨著瑪莉亞與她的同事們,到了Ixmucane,那天到的婆媽姐妹們不多,他們抓了一些剛放學的孩子,以及一些男人們來一塊兒進行講座。瑪莉亞告訴我,那是因為鄰近的幾個村落彼此之間有些政治利益上的衝突,所以那些村子的婦女們不願意來這裡參加講座,在中南美的鄉下,所謂「政治利益」指的並不是選舉投票,而是毒品與黑社會。

瑪莉亞先簡報了一會,然後帶他們玩個小遊戲;把他們分組,給每組一疊報紙,讓他們把報紙上的男人、女人照片剪下來貼在紙上,寫下每一張照片所帶給他們的感覺,男女數目盡量相同,然後每組上台展示他們的剪報,並一一解釋為什麼這張照片給他們這樣的感覺。這個遊戲很有趣,而且可以明顯看出一些不用語言就可以懂的事情,例如報紙上的男人展露的是堅定、努力、掌握一切,而女人展露的總是身體。

「這個遊戲除了可以讓她們知道,社會是怎麼看待女人的角色,也可以讓她們思考,男女角色的不同之處,男人做得到的事,女人能不能做到。」

IxmucaneRio Usumacinta很近,河的對面就是墨西哥,下了課大夥驅車前往邊境村落Santa Rosita,要拜訪幾個人,也順道看看,瑪莉亞跟幾個同事也是第一次去。車都到了河邊,還是沒看到海關,就曉得這是個走私渡口,一路回想回去,才發現已經很久沒看到警察或阿兵哥了。


三個女生興高采烈的跳上木筏,到對岸來個墨西哥一日遊,回來時手上拎了隻雞,還帶了幾塊起士,我看了大笑。

「是怎樣,那邊雞比較便宜嗎?」
「便宜~便宜哦~」

回去的路上,瑪莉亞跟同事們聊起這一路上的事,忽然轉頭問我:

「你有看到剛剛來上課的男人們腰上掛著槍嗎?」
「我有看到腰上纏的布,沒看到槍。」
「那是槍,那幾個都是販毒的,其實他們到Ixmucane算是為了監視我們,後來我們要走時,他們有打電話通報給下一個村子說我們要過去,下一個村子看到我們,再通報給下一個村子這樣。」
「真的假的?」
「所以我剛剛叫你別拿相機出來拍照,這邊是毒品走私的重鎮,從墨西哥進來的毒品都經過這邊,所以這邊的人們其實很有錢,你看他們的牛啊羊啊都很多哦。」
「嗯…我的確是沒看過這麼寬又好走,還有巴士在跑的走私渡口,這邊是跑海洛因嗎?」
「海洛因很多,還有一些古柯鹼跟K他命之類的吧,我也不是很懂。」
「是墨西哥進瓜地馬拉,還是瓜地馬拉進墨西哥比較多?」
「墨西哥進來的比較多,中北美的毒品運送,是以墨西哥為起點,往北去美國、加拿大,往南去瓜地馬拉、宏都拉斯跟尼加拉瓜,好像比較少到哥斯大黎加跟巴拿馬,可能他們抓得比較嚴。」
「或是他們直接從哥倫比亞進吧。所以是毒販買通兩邊政府,開這個渡口給他們這樣子?」
「沒錯。」

要是沒有瑪莉亞這一番話,這一帶就是個看來淳樸悠閒的鄉下地方而已,孩子們的眼神也跟其他地方沒什麼差別,趕著豬隻上船的人們,拎著雞鴨擠在小巴士裡的人們,或許也就是運送毒品的人們,如果我生在這裡,很可能也是幹這行。人很難理解嗎?或者只是我們從未試著去了解呢?像那些坐著馬車搖著扇子的王宮貴族,沿路灑著金子,對陰暗陋巷裡的貧窮與罪惡投以誇張的憐憫和憤怒,而後回到金碧輝煌的城堡裡,向其他沒出過城堡的人大放厥詞。

那也是一種旅行,只是沒有了解,沒有感動,像在博物館裡隔著玻璃看文物,離開之後,那些東西還是在博物館裡。去碰觸人們,去與他們交談、生活,才能開始了解,開始改變,才能在離開之後,把那些東西留在心裡。血肉之軀的容量,遠超過你的以為,那些兩、三百人民幣過一個月的農村家庭,辛苦種稻卻不能自己吃的羅馬尼亞百姓,牢裡的北愛爾蘭共和軍和牢外被他們屠殺的人們親友後代,奈洛比的暴動,南北蘇丹持續戰死的年輕人,被隱匿真相而大肆吹捧的阿拉伯之春,一觸即發的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瘋狂貶值的伊朗里亞爾,拼了命長大的印度孩子,中南美一間間像牢房的小雜貨店,帶著孩子行騙的阿根廷女人,里約玻璃上滿是的彈痕,波哥大的紅燈區與古柯街,那些貼著不同標籤人們的彼此憎恨,孤獨旅人背後的悲傷故事,我再也無法置身事外,而我依然沒有答案。

也許是因為如此,我想寫下瑪莉亞的故事,讓更多人知道,我們可以憑著很簡單的想法,完成許多很了不起的事,影響更多人,這真的跟錢無關,對於能夠上網看到這篇文章的你們而言,也跟環境、政府無關,它單純到就像午餐想吃餛飩麵那樣。既然線頭的另一端是如此複雜難解,也許像瑪莉亞這樣單純的從這一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比較簡單的生活方式。我遇到許多像瑪莉亞這樣的人,他們像是我繁雜的人生手記裡,一個個圈起來的註腳,也許在我經歷了更多的事情,更多的過程之後,再回來看這些註腳,就能找到一些新的答案,也能真的了解。

(瑪莉亞的詩:「我是我,你是你,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若有天我們(的人生)偶然相會,那很棒,若沒有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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