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馬問答

「當時可是台灣人要過來做工(工作)啊。」

「那是多久以前？」

「差不多30年前，那時我們吃KFC(肯德基)是用刀子跟叉子的，是西餐啊，後來就是因為刀叉都被(馬來人)偷走，才不用的。」

合艾(Hat Yai)的物價比曼谷、清邁還貴上一截，不僅是火車站附近、老外聚集的地方，連走上一兩個小時的偏僻小巷裡，吃碗麵都要50銖，後來才知道，到泰國玩的馬來西亞人、下馬來西亞的觀光客，都會聚集在合艾，所以價格被哄抬了起來。

泰北窮酸，泰南危險，泰國人都會這麼告訴老外，我想這與泰國南部大量的非法緬甸工人，以及穆斯林有關，就跟其他地方一樣，他們覺得穆斯林身上都有刀槍，不爽就拿炸彈炸車子，現在對於這樣的人，我已經懶得解釋些什麼了，當人們對某個事物的成見太深的時候，他們是不會真正聽你講話的。

「在這裡要怎麼分辨馬來人跟華人啊？」

有些馬來人跟華人長得很像，膚色也接近，他們應該是華人與馬來人的混血，男生叫「峇峇」(baba)(*註1)，女生叫「娘惹」(nyonya)，不過馬華通婚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的娘惹，通常是用來當菜名而已。

「馬來人都是穆斯林。」

「都是穆斯林？不會吧。」

「嗯，他們生下來就是穆斯林，不能改變，你要是想跟馬來人結婚，也得要成為穆斯林，最好連你的家人也成為穆斯林。」

「為什麼？」

「這樣會省下很多麻煩；比如說你死掉的話，兩邊就不用搶屍體，你的財產房子也可以歸你爸媽、兄弟姊妹所有，如果他們不是穆斯林，你的一切都歸你太太，她可能會把你家人趕出門，叫他們睡馬路。」

搶屍體是前陣子馬來西亞很轟動的新聞，男方過世後，照規定要依伊斯蘭的規矩下葬，但男方父母堅持要依自己的禮俗辦理後事，兩邊人馬在電視上大打出手，拉扯遺體。

「這樣根本不會有人跟馬來人通婚吧。」

「很少很少，除非他想擁有馬來人的一些特權。」

之前去的伊斯蘭國家都是單一種族，從沒遇過這樣的問題，伊朗也強制規定每個人都必須信奉伊斯蘭，但只要別拿著大聲公到處說你不是穆斯林，沒有人會管你唸不唸可蘭經、去不去清真寺，也沒聽說過這麼離譜的財產規定。

「馬來西亞…算是伊斯蘭國家的一個典範吧。」

「難怪那麼多穆斯林來這裡觀光。」

大馬另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就是這裡有關就學、就業的一些福利，是佔人口五成以上的馬來人所擁有，華人佔三成左右，掌握馬來西亞的主要經濟，印度人一成多，既沒特權又沒鈔票，央求印度政府幫他們還被打槍。

「我在印度遇到很多家境比較好的年輕人，都想要來馬來西亞唸書耶。」

「那他們最好知道這回事。」

我很喜歡檳城(Penang)，雖然很多觀光客，東西也不便宜，但走在老房子之間的感覺很舒服，也還可以看到老百姓在編竹籃、打鐵、做糕餅，不是給觀光客看的，是他們真實的生活。我在檳城的主要行程，是參加一個攝影器材展的摸彩，吃早餐時在報紙上看到的，有幾張8 GB的SD卡，摸到的話只要3塊3馬幣(約台幣33元)，結果我忘記是大便完要洗手，還是不洗手，手氣會比較好，我想了想還是洗了手去摸，結果二天下來全都槓龜，大家下次要摸彩時，就別洗手了吧。

「我們有分華語學校、國民學校，一般華人都是上華語學校。」

「馬來人都去國民學校？」

「對，所以他們幾乎都不講華語，講英語的也不多。印度人就講母語跟英語，華人則是華語、英語跟馬來語都會講。」

「你們英語是怎麼學的？也要考試嗎？」

「要啊，聽、說、讀、寫都要考試。」

「『說』是怎麼教法？」

「老師上課說英語，叫學生起來回答問題，考試就是考官跟學生面對面交談，可能問你一些問題，你就回答這樣。」

「所以就是…在家講母語，在學校學華語、英語跟馬來語。」

「嗯，也跟一些馬來朋友學(馬來語)。」

「英語是什麼時候開始學？」

「小學一年級，有些幼稚園會開始教單字。」

「那跟台灣一樣，六、七歲的孩子，學三種語言，你覺得OK嗎？」

「OK吧。」

一路上遇到比較敢講英語的東方人，幾乎都來自香港、馬來西亞跟新加坡，台灣、日本、中國、韓國背包客，普遍不願意開口，不是害怕就是害羞，原因是這幾個國家的英語教育方式如出一轍，什麼都教，就是不教你開口講話。原以為台灣英語教育的問題是考試跟補習文化，可是香港、馬來西亞跟新加坡也都要考試，也都會去補習班，比例多少而已。新加坡的英語是第一語言，香港現在情況不明，馬來西亞的英語是第二語言，(華人)講華語跟方言，跟台灣的背景最接近，馬來西亞可以做得這麼成功，台灣沒理由做不到。

「台灣是不是也講福建話？」

「嗯，不過我們叫『閩南話』，台灣也有客家人跟原住民，但閩南人比較多。」

「那我們這裡的福建話你聽得懂嗎？」

「六、七成吧，你們的福建話大概介於福建的福建話，跟台灣的閩南話中間，你們跟福建都講『汝』，台灣講『你』或『恁』。」

「我覺得台灣的福建話好好聽哦。」

「看電視的啊？」

「對啊。」

這句話我不只聽一兩個人說過，每次聽都有種肉麻的感覺，讓我想起那個法國人的笑聲。

「為什麼很多人都說法語很好聽，法國人很浪漫？」

「哈哈哈哈，我也不知道啊小子，不過我很感謝製造這個印象的人，讓我們到處把妹無往不利啊。」

馬來西亞也有講粵語跟客家話的華人，粵語跟香港的腔調很接近，彼此可以溝通，客家話跟海南島、廣東的類似，不過講福建話的還是最多，馬來人要做華人的生意，也是學福建話，不是學華語。沒想到有一天，我的母語會比華語、英語還要管用，在台灣以外的地方聽到「頭腦裝屎」、「賭爛」的感覺很好玩，而這裡的國罵也是跟台灣一樣的。

「為什麼很多馬來西亞歌手，要跑到台灣去發展？」

「因為華人在這裡是少數囉，沒那個市場，政府也不會去發展什麼華語流行音樂，馬來西亞、新加坡愛唱歌的，都是去台灣出唱片，再拿回這裡來賣。」

遇到許多來自不同地方的華人後我才知道，台灣流行音樂、電視劇在全球華人圈的影響力，就跟日本動漫遊戲、現在的韓劇，在台灣的影響力一樣，他們透過這些了解台灣的政經文化，知道高雄、九份跟墾丁，講話帶著台灣腔調，使用台灣的流行語彙，甚至因為這樣而計畫著有一天要到台灣來，看看101，喝杯珍珠奶茶，吃盤臭豆腐，搞不好還可以在路上遇到周杰倫。如今我就明白，那些跟我聊ACG的日本人的感覺；自己的國家有能力影響別人，當然是值得驕傲的事，但我們都清楚，那只不過是片面的台灣跟日本，比起自豪，更多的成分是戰戰兢兢，一些日本朋友回國後，去找到我說的遊戲、動畫來看，想知道台灣人是怎麼樣認識日本，很擔心那些東西的品質不好、太過誇張，會丟自己國家的臉，會讓人誤解自己的國家。不過我絕對不會去找「台灣阿誠」跟「娘家」出來看，那實在太多集了。

「我看這裡的華人、馬來人跟印度人，彼此不太往來耶。」

「第一個就是語言不通囉，然後因為華人掌握了馬來西亞的經濟，馬來人不太高興，好像他們是這裡的主人，卻被出租的房客買下整棟屋子，自己還是住啦，但就不是滋味囉。」

其實跟台灣一樣，嚴格說起來，馬來西亞最早的住民，是沙巴、沙勞越那些土族(原住民)，馬來人是後來從菲律賓移民過來的。

「印度人主要是危險啦，新加坡是從先進國家挖來人才做白領，馬來西亞政府是從印度、孟加拉、尼泊爾、印尼買來那些外勞做工人，自己的人才都跑到國外去。那些外勞造成很多社會問題，你週末去吉隆坡，那裡簡直就是個外勞城，我們看到他們都不敢靠近的，你看公車都是外勞在搭，我們都自己開車。」

「啊！真的嗎？我都搭公車。」

「你黑成這樣，他們應該覺得是自己人。」

到了Batu Pahat車站，見到Neo跟雅芬，一點都沒有變，二年前在蒙古，我們一起比手畫腳半天，好不容易買到那張火車票。而後他倆去了尼泊爾爬山，也在東南亞轉了一圈，我則終於完成三大陸的旅程，再聚首，覺得時間過得真是快。我在他們家住了幾天，把在叢林裡弄濕的全部家當統統洗好曬好，還買了雙前面裝鐵塊的做工鞋，應該比較勇，又可以當武器用，閒暇時跟他們聊聊東南亞、馬來西亞、新加坡、台灣，以及他們養的菇。

(馬來西亞的肉骨茶)

「光賣那些東西，怎麼可能賺得了錢，這些中國仔晚上一定有在做。」

「做什麼？」

「做特殊的啊。」

安哥(*註2)望著樓下擺攤的女人們，一邊偷笑著跟我說。Neo的爸爸不收油水(*註3)的時候，就到附近的市集去跟朋友們喝茶聊天，這天早上安哥特地邀我跟他去吃粥，然後去跟他那群老友閒話家常。

「很多這裡的年輕人都跑去台灣結婚啊。」

「真的啊？」

「對啊，男的就娶台灣妹，女的就嫁台灣尪，就住在台灣啦，我們都說去了台灣就丟掉一個孩子，等他回來又多了一個孫子。」

「安呢ㄟ合咧，賺到。」

這是西馬，也是三分之一華語人口眼中的馬來西亞。曾經我以為跟台灣相近、沒什麼可看的東南亞，有念舊的台灣人想保存的東西，有時髦的台灣人想追求的東西，這裡的華人給我另外幾種角度，來看同樣講華語、寫中文的這十幾億人，讓我想起很多事情，也想念很多事情。

*註1：「峇」這字唸做「ㄎㄜ」，不知道為何後來變「ㄅㄚ」。

*註2：這裡華人一般對長輩的尊稱是安哥(男)跟安弟(女)，取自英語uncle(叔伯姑舅)與auntie(伯嬸姑姨)。

*註3：油水指的是油棕樹的樹液，也就是棕櫚油，可以製成烹飪用油、食用油，也可以用作潤滑油、化妝品、汽車/工業用油的原料。馬來西亞號稱生產了全世界50%以上的棕櫚油， 油棕樹的原產地非洲大陸，則以奈及利亞與剛果為主要生產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