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之南

＊邊境

出太陽了。

背脊被烘得剛剛好暖，我等不到那群打牌的運將過來，只好起身，隨著漫步的牛羊與孩童們，往山下走去。

通常自己過邊境會比較便宜，但是在泰、寮、越，往來主要城市的跨國巴士，算起來並不會比較貴，如果因為時間接不上而必須過夜，這樣自己過邊境反而會比搭直達車還要貴。我看著豪華大巴往來奔馳，自己只能可憐兮兮的拖著腿慢慢走，摸著口袋裡的幾張鈔票，心想不曉得今天能走到哪裡，還是興致勃勃的看著路邊的孩子們鬥雞。

路旁的里程石寫著「26KM」，還好是下坡路，十分鐘走一公里的話，天黑以前是走得到Moung Xien。越南鄉親們很熱情，大聲的朝我喊「歐兜賣」，還蠻像台灣口音的，可惜每個都要錢，都是坑老外的價錢，我還是只能里程石一顆數過一顆的走下去。路上風景蠻好的，小孩看到我都會開心的笑，可惜我沒辦法好好的走，鞋口與鞋墊都早已磨破，這段下坡路讓鞋底的金屬磨出頭來，給右腳大拇指踩個正著，我坐在23KM的石頭上，把右腳鞋墊前後顛倒塞起來穿，走不到一公里就不行了，再試著把左右腳鞋墊換過來穿，嘿，成功！因為兩邊磨破的都是大拇指的位置，對調過來就兩隻大拇指都有墊子踩，不會踩到金屬，是還有些疼，不過這樣就可以繼續走了。

過了19KM不久，有群運將大哥坐在雜貨店門口聊天，看到我又指著他們的車喊「歐兜賣」，我搖搖頭拍拍口袋說「no money」，他們笑了開來，我也笑了。走沒幾步，一部摩托車跟了上來，長得像越共的大哥說要載我下山，我又說了一次「no money」，他笑笑的揮揮手，似乎真的懂「no money」的意思，他散發著可以相信的味道，我就跨上他的車，一路飛馳，看著里程石飛快的走到個位數，右腳腳板又隱約的痛了起來。

到了鎮上，剛剛好遇到往Vinh的小巴，又剛好鎮上有間銀行可以換點錢，越共大哥一路幫我打點好，可開心的，逢人就介紹這個身上只有三張盾，從寮國走過來的台灣人。我把背包扔上小巴，到對面小吃攤買了罐冰可樂，塞給越共大哥，他笑嘻嘻的看著小巴開走，才滿意的騎車回去。

所以不是我固執，是每次只要死命撐到最後，就會有像這樣的好事、甚至接近奇蹟的事情發生，每一次都是。


＊水上木偶戲

古早時代的越人，在農閒或紅河河水氾濫時，會在水上操弄木偶自娛娛人，漸漸發展出了獨特的水上木偶戲，千年以來已然成為越之南的著名傳統技藝，雖然早已衰落，成為演給外國人看的寂寞國粹，但它仍保留了許多很具歲月的東西，沒有千年也有七、八百，而且不怎麼商業化，說明了操偶師傅們很下苦心、很嚴格，也很固執的把許多堅持一代傳過一代。

舞台是呈L型面對觀眾，左邊有樂器班、歌手和燈光，下方的水池深及腰，後方是個結構，操偶師可以踏上去(劇情需要)，結構裡外用簾子隔開操偶師與觀眾，簾片向內傾斜，使坐在高處的觀眾看不到簾內，而操偶師們可以看到簾外木偶的動作。右方那棵椰子樹我一直以為是布景而已，直到有個人(偶)爬上去摘椰子，才注意到它的機關設計，舞台上方有鋼絲、燈光和下雨用的水管，雨水嘩啦嘩啦落在水池裡的聲音相當磅礡，跟在湖邊下起大雨一模一樣。要搭一個這樣的舞台不是簡單事，我想他們出國表演時，不是刪改一些戲碼，就是得付一大筆運費。

樂器班裡有支我第一次見到的樂器：Đàn bầu，中文叫「彈匏」(音譯)或「獨絃琴」，它像是吉他化的古箏，右手撥絃出主音，左手搖那根小桿出副音，右手一個音，左手可以搖出三至五個音階變化，以及長音、抖音、揉音的花樣，它的聲音很好聽，可以像古箏一般清脆，也可以像提琴一樣渾厚，彈奏Đàn bầu的應該是樂器班的首席，只有她能夠獨奏，也常常見她起身向觀眾致意，但我覺得她最迷人的地方，是她總是帶著自然的微笑迎向觀眾。

搭配悅耳又古色古香的音樂所進行的，是一齣齣有關越南傳統、生活、神話的短劇，搭配歌舞與搞笑的橋段，約一個小時的表演裡，共有12齣不同戲碼，在用心編排以及音樂的伴隨下，還蠻黏的，不會因為段落間的換場而失去流暢感，能讓人一齣接一齣的專注與期待。裡面我最喜歡的，是「男女唱游」與「魚化成龍」二齣戲。

「男女唱游」很完整的表現了古時男女從看對眼到成親前的這一段過程，用時開時合的傘象徵「圓滿」與「伴侶」，搭配女聲的吟唱，與木偶之間的簡單互動，很生動的演出了「含蓄中慢慢接近彼此」的感覺，非常的東方。台灣布袋戲的關節越做越多，動作越來越像人，反而越來越少見這樣子的表現方式，現在的年輕人(偶)都害羞的太誇張了。我了解操偶師們追求完美動作的執著，但那會使戲偶脫離不完美的人們，讓觀眾無法把靈魂附在木偶身上，變成只是在看戲而已。

「魚化成龍」應該就是「鯉魚躍龍門」，只是在越南，它是被上天選中的李太祖建國的故事。鯉魚在人們的載歌載舞之中，在水裡翻滾跳躍，天上下起了大雨，一片漆黑之中，魚化成了閃著金色光芒的巨龍，(由黑衣人舉著)飛上了天，最後(吊上鋼絲)衝向天際。我一邊看一邊在想，應該是有不需要讓操偶師出現在觀眾面前的方法，但一時想不到，等我想到再來跟劇團面試要工作好了。

人偶及道具的操縱都是間接的，以一根長棍連接機關頭(操偶師手持)與木偶腳底/道具底盤，使木偶在水面上看來完全獨立，沒有連接物，木偶可以從簾子後方走出來，也可以從水池的任何一個地方突然冒出來，這種出場方式所帶來的驚奇感，是水上木偶戲最吸引我的地方。受限於這種操偶方式，機關的種類不多，人偶最多只有五處關節(脖子、雙肩、雙腕)，下身一概固定，移動很僵硬；木偶可以噴水、騰雲駕霧和抽竹筒菸，我想也可以做到噴火效果，但戲院裡離觀眾太近了，也許出國表演時會玩玩吧。

在木偶的表現上，魚、龍、青蛙在水面上下出沒的動感十足，就跟真的魚群游跳沒什麼兩樣，人偶在種稻、用魚簍捕魚、跳舞、划船的表現還OK，但再多就不行了，機關的限制到哪裡，就只能做到那裡，沒有令人意外的演出，也就是說，我認為操偶師不強，厲害的操偶師，就算是間接操偶，也能做出一些直接操偶能做到的動作，要是讓台灣的操偶師傅們來演出水上木偶戲，一定會精彩許多。

一個意外的發現是，「釣魚」其實是很複雜的一個動作，跟「坐下」類似，看起來簡單，但要很有功力，才能做到栩栩如生，可惜坐下起身一向不是現代偶戲的重點，葉小釵都可以使佛山無影腳了，要坐下喝杯茶還是跟痛風十幾年一樣。

道具我覺得普普通通，(刻木偶的)木料看來不怎麼高級，而且以一個具有豐富國際演出經驗的團隊來說，很多細節都存在明顯破綻，例如人偶在船上站立的位置沒有卡榫，使得人偶下船後再上船，面朝的方向會有偏差，變成爸媽看前面，女兒在看旁邊；魚、龍體內噴水噴煙的管子太外露了，以那種體長，不論用什麼方式加壓，都可以完整的把管子塞在嘴巴裡才對；最糟糕的是替身人偶/道具不一樣大，人偶下水再上來整個腫了一圈，椰子掉進水裡變成籃球浮上來，這麼神奇的水池，應該再編個金斧頭銀斧頭的故事來演的。

最後謝幕時，意外發現操偶師們都很年輕，也有不少女生，聽說河內(Ha Noi)的大學有專門開設水上木偶戲的學系，猜想他們應該來自那裡吧，從他們手上的木偶，可以看出他們表演得很快樂，衷心為他們感到高興，也祝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