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19日 星期四

異域‧美斯樂(一)




「你台灣來的啊!」
「是啊是啊,我來找那些被國民黨拋棄的老兵聊天,他們還在嗎?」
「不在了,不過你可以找我奶奶,她九十一歲了,是那時候從雲南一起過來的。」
「真的啊?我以為只有男人過來而已。」

這附近有好幾個Mae Salong(美斯樂),我不太確定要找的是哪一個,這輛撿走我的車,上頭一個染著金髮的女孩,一口殘留幾分台灣腔調的國語,讓我確定我找到了電影「異域」的舞台。

「僑校?僑生學校嗎?」我問。
「對,在林口。」
「所以你也剛從台灣回到這裡啊,放暑假就回來嗎?」
「對啊,我媽媽也是跟我一起從台灣回來的,前座那個就是我媽媽。」
「這裡好多茶葉哦,你們家也賣茶葉嗎?」
「對啊,等一下就可以看到我們家的茶店,後面還有一家,有兩家。」


由茶樹一層一層疊起來的山頭,被裊裊白雲圍繞著,路旁麵店飄出來的香味,吸引我駐足,聽聽看電視裡的流行歌曲,是中文還是泰語。這是美斯樂,曾經滿山遍野是罌粟花,曾經有一支孤軍在這裡天地不容。

1949年南京政府撤台的前後,川、雲、貴陸續赤化,自雲南省主席變節開始,諸多軍團陸續降共,殘餘的陸軍第八軍237師和第二十六軍93師無法突圍,轉而南下退入緬甸,在中緬邊界屯紮、開墾、辦學校,號召周邊地區的反共勢力集結,人多的時候有到數萬,被稱為「反共救國軍」或「滇緬游擊隊」,有打回雲南幾次,但被打回緬甸的時候居多,回緬甸時偶爾也要跟緬甸軍打,聽說那時候緬甸阿兵哥是不打靶的,都把用來練習打靶的子彈拿去賣給孤軍,孤軍就用跟緬甸軍買來的子彈去跟緬甸軍打,把對方電的嚇嚇叫,緬甸打不贏就去跟聯合國哭訴,那時候中華民國還是五個常任理事國之一,五老星就坐下來商量:

「我說老蔣啊,你們留在緬甸那批傢伙把人家打哭了,來跟我告狀啦。」
「我們只是借住一陣子,很快就回去啦。」
「都輸到脫褲子了,要回只能回台灣啦,我看這批人你就帶回去吧。」

於是呢,正忙著清點從大陸運來的外匯、黃金以及故宮文物的蔣經國,百忙之中飛到了緬甸,跟孤軍的數十名將領徹夜密談,在一陣「你走」、「你留下」、「你走」、「你留下」的面授機宜之後,決定了這二夥人的命運,撤台軍眷於1953年、1961年搭乘C-47運輸機(還是C-46)分批運回台灣,這隻大鳥至今仍留在某座機場裡展示,據說它飛泰北搭載孤軍家眷的紀錄,不會被寫在服役歷史裡,就像黑蝙蝠、黑貓一樣,因為孤軍也是一支不被承認的部隊。

美斯樂的其中一個山頭上,座落著一個小社區,大大的牌坊寫著「榮民之家」,裡面住著當初留下來的孤軍第一代與第二代,很多缺手、缺腳、缺眼睛,他們補充了這一段歷史,讓我還有些驚訝。

「那時候是我們自願留下來的。」
「你們自願的?為什麼?」
「沒文化嘛,去台灣能幹啥。」
「噢,所以留在這裡還可以打仗是嗎。」
「是啊。」

蔣介石迫於聯合國與人道壓力,撤走了大批軍眷,但奪回江山的野心,使他安排了幾支部隊留駐,對外宣稱這批人不聽從指揮,自做主張留下,從此與中華民國政府毫無關聯,意思也就是誰要宰這批人就隨意,中華民國軍隊不會插手。這是寫下來的歷史,也是「異域」的開端,至於有多少人是自願留下,留下來的目的為何,就是他們各自的故事了。

改編後的五支部隊,經過二次撤軍後,有兩支留了下來,再往泰國境內退一點,李文煥率領的第三軍駐紮在唐窩,段希文率領的第五軍則以美斯樂為基地,開始設法存活、努力經營,從這一刻起,他們只能靠自己,輸了不是退,而是死。

【生活】
這裡雖不是瘴癘之地,但交通不便、滿布木石是真的,開墾困難,種稻種薯要運出去賣也不容易,這支孤軍能夠生存下來,靠的是幹些黑社會的勾當,收取過路費、保護費,看照著馬幫運貨等等。馬幫指的是緬、寮、泰交界這一帶,用馬匹運送貨物的幫會組織,馬幫早期運些什麼,大概也沒人在乎了,只要提到馬幫,大家都知道是指運送鴉片的傢伙,而一手促成這個的,就是鼎鼎大名的毒王坤沙。


(坤沙營地舊址)

坤沙的父親是漢人,母親是傣人,1933年出生於緬甸,緬甸名字是「關約」(U Thet Naung),年輕時曾經到泰國打拼,取了個泰文名字「坤沙」(Khun Sa),後來在孤軍鑿戰緬甸時,加入孤軍,大家都用他的中文名字「張奇夫」來稱呼他,孤軍退入泰北後,跟著第三軍駐紮在滿星疊(Ban Hinteh),泰文意思是「熱到石頭會裂開的村莊」。

坤沙小時候看過鄰居種罌粟花,知道這玩意擠出來的膏可以賣大筆銀子,並毀掉一個國家,到了環境惡劣的滿星疊後,一下子就想到種這個。那時候已經沒有軍隊體制,大夥都為了各自的肚子與家庭努力,也沒什麼准不准種的問題,你收保護費,他去搶劫,我種鴉片,大家各忙各的。很快的,坤沙的部隊不僅可以交出稅金,還有餘錢可以幫滿星疊鋪馬路、蓋房子,大家馬上就注意到了那一大片罌粟花,陸續開始種,相繼發財。

老兵們斬釘截鐵的告訴我,「我們跟張奇夫的部隊沒有關聯」,我想他們的意思是「販毒是壞事」,以我對那個時代的了解,只有鴉片能夠解釋為何孤軍能夠在這片窮山惡水裡生存下來,或許他們不是種植者,而是扮演搬運者、商人、規劃者的中下游角色,多多少少都有參與,坤沙嚴格規定部下不准吸食鴉片,我想那時候的孤軍家庭也是這樣吧。

不用追問太多,不論如何,他們生存了下來。

【苗共】
泰國政府對這支邊疆地帶的外國軍隊,抱持著「反正也成不了氣候」的態度,不過剛好泰國正為了泰北苗共而頭痛,這支孤軍倒是個很好的馬前卒,可以讓他們去打一打,打贏賺到,打輸也是死別人。

苗共是當時赤化風暴的其中一支,繼中共起事後,韓共、越共與緬共相繼崛起,苗共是由雲南、四川往南準備赤化中南半島的一股共產勢力,人數差泰國正規軍很多,但一直潛伏在泰北山區到處移動,不易剿滅。泰國政府開出條件,只要把苗共趕出泰北,就給孤軍正式的泰國公民身分,可以好好的定居下來。李文煥、段希文與參謀長雷雨田商量了一陣,決定接下這個屎缺。

我還是不知道孤軍是怎麼幹掉擁有豐富叢林游擊戰經驗的苗共,就像我依然不是很清楚國民黨是怎麼輸掉中國大陸的一樣,對於細節的描寫,已經近乎傳說,不論如何慶幸的是,孤軍戰勝了,他們獲得了泰國公民身分,孩子可以上學、看病,在城市裡擁有一份工作,至於馬幫還是不是在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已經是1981年以後,而坤沙在1989年控制了金三角80%以上的毒品交易,被美國懸賞上百萬美元。1990年,朱延平導演的「異域」上映,我在屏東的光華戲院看了這部片,放片子前要起立唱國歌,放完後大家都會把字幕看完。1996年,坤沙向緬甸政府投誠,軍政府把他安置在仰光。2000年,柏楊的「異域」第四度出版,2007年,坤沙病逝,雷雨田將軍91歲,2012年,雷將軍也離開了,而我在他走後的一個多月,來到美斯樂。

「現在過得好不好啊?」
「現在很好啦,以前很辛苦,二十年前這裡什麼都沒有。」
「我看這附近好像沒有醫院呢,看病去哪裡看啊?」
「有有,那裡有醫院,這邊下面也有公立醫院,看病不要錢的。」
「不要錢,這麼好?」
「但是藥就差一點。」

我以為我是很想要跟老先生、老太太們聊過往的,但當我看到老太太安詳的坐在門前小凳子上剝花生殼,當我聽到老先生懷裡的收音機所傳來的廣播,就只想靜靜的看著那幅畫面,連手上拿的相機都嫌重。在中國時,偶爾跟老太太聊上天了,會去算文革時她大概幾歲,在以色列,跟寄宿人家聊到他叔叔、外公在猶太人大屠殺時的遭遇,也會有受不了想停止的時候。

很多東西,的確是親眼看到、親手碰觸到才會有感受,有意義,不過還是有些東西,用讀的比較好,這樣隨時都可以闔上書本,泡杯熱茶,讓那種真實不會那麼的痛。

 

4 則留言:

  1. 每次看到異域我就想到朱延平...
    地球上唯一一個能拍出完全不同風格電影的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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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很多東西,的確是親眼看到、親手碰觸到才會有感受,有意義,不過還是有些東西,用讀的比較好,這樣隨時都可以闔上書本,泡杯熱茶,讓那種真實不會那麼的痛。
    ---正在滿星疊、去過美斯 同感一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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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紀哥哥我也有去過你照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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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光華戲院,也是我小時候的回憶,現在也踏上旅程
    在澳洲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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