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蕾莎之家(三)

難得有機會如此頻繁的遇到各個國家來的人，我待的時間又久，在第一印象之外，本人又開發了遺傳基因的新遊戲，找來自各地的人做一些手指併攏、捲舌蹲下之類的動作，看看有沒有一些區別性。這一回最好玩的，是好些個白人沒辦法像這樣子蹲下然後腳掌平放，他們蹲下以後腳跟一定會往上翹，硬要把腳跟壓下，身體就會失去重心然後跌倒，而所有的亞洲人都可以辦到，每天掃地的時候，我都一邊蹲著掃(*註4)一邊取笑他們，這個遊戲讓我樂了好幾天。

真正的旅人，就像一本書，你不去翻閱，他只會靜靜地擺在那邊，不發一語，一旦你願意去翻開他，而他也願意讓你閱讀，他就會告訴你他所經歷的一切，所知道的一切，所感動與批判的一切。不知不覺之間，我也累積了足以讓人翻閱的厚度，面對二十出頭選擇印度作為第一次獨自旅行的新手旅人，我很高興的聽著他們訴說他們的興奮與恐懼，樂於回答他們對於各個國家地區的疑問，闡述我對於許多現象的觀感與哲理。我試著不偏不倚、簡單中肯的訴說每一個國家，對他們感興趣的東西，就多說一點，盡量拉他們一把，試著甚至不用鼓勵的方式，把他們導引到這條路上，就像過去我所閱讀的許多旅人們，對我所做的一樣，這是我在旅程的這個階段可以做的事，也應該做的事。

在這裡工作的日子，除了生死與人性，還可以看到很多很有意思的東西，很難去論斷是非、留下註腳，從各個面向去看，都有它的好壞，這裡面的每一個都會是辯論的好題材。除了棄養、死刑、安樂死這些老議題，有幾個新想法我還蠻感興趣的，其中一個是紀律與人權的衝突。

「你覺得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料的病患，依然擁有基本人權嗎？」

比較中肯的答案會是「擁有一部分」，那問題就變成，誰來決定病患擁有什麼樣的基本人權？

Prem Dan的一些病人，從來不吃午餐，針對瘦得不像樣的病患，有些Sister與ma’si會強迫他們進食，有些不會，這兩種照顧方式都有人批評，這就是看護工作難做的原因。Kalighat的病患們下午五點左右就吃完晚餐，統統要進去又熱又悶的屋裡躺在床上，連在外面走廊上吹風發呆都不准，我完全可以體會把他們搬進去時，病患們碎碎念甚至是哀嚎的心情，但是沒辦法，基於某些理由，看護中心定下這個規定，病患、ma’si、Sister、Brother與義工們都必須遵守。

許多由宗教團體建立起來的慈善機構，都非常講究紀律，他們的規定是沒有當兵那麼多，但嚴格程度絕對不輸國軍。日子久了，你可以漸漸了解某些規定的緣由，但一些規定的不合理依然很難理解，很多Sister與ma’si也不知道為啥要這樣規定，反正照做就對了。就我的觀點，德蕾莎之家是一個宗教戒律凌駕於慈善服務的組織，他們基於對天主的信仰，投身於濟弱助貧的事業，這樣的結果其實也不意外，只是在某些環節上，你會對他們如此刻板的嚴守紀律，而捨棄對病患們的禮貌與尊重，而感到憤怒，只能說服自己，好歹他們經營Mother House這麼久，拯救了無數的生命，而且至今仍然每天努力為這些老弱殘疾盡心盡力，我們這些只憑著一腔熱血去插花幾天的菜鳥，還真沒什麼立場去批評他們。

病患們也不全都是垂死的天使，他們會偷看護中心的錢，會吸毒吸到幾乎掛掉，被撿回來照顧，康復後出去又繼續吸，又被撿回來。照我的想法，這種自作孽的就是死好，但德蕾莎之家依然把他們與其他病患同樣看待，該給的一樣都沒有少，這是我無法做到的寬容大度，也給我一個新的比較基準，讓我知道有人可以把善良做到這種地步。

嚴謹的紀律造就了一些不人道，但它的確讓許多事情進行得很順利，讓德蕾莎之家可以依照原本的理念持續運作，他們嚴格規定病患們的每日作息，也徹底執行德蕾莎修女「來者皆收」的理念。紀律是人類的極限，當我們能力不及，卻又想達到某些理想目標時，就必須犧牲掉一些東西，藉由紀律的訂定與執行來完成，所以我們不喜歡法律、規範，但是它們到處都是。

也許你不介意孤獨的老去，但我想沒有人願意孤獨的死去。那個乾癟枯瘦的年輕人，吃不下東西，體溫一天比一天低，他不斷地對著經過的人訴說著什麼，但是沒有幾個人聽得懂，我握著他的手，傾聽一個靈魂最後的話語，那像是走在顛峭的山谷裡，迎著風，冷冽又強勁，它時而呼嘯時而呢喃，像是還想做些什麼，像是還可以做些什麼，但我卻慢慢地走向它的盡頭，那個什麼都沒有的盡頭。

東方人都避諱談死亡，但它卻是在我們充滿不確定的未來裡，唯一一件必定會發生的事，我們忙碌於百分比與數字之間，談論許多美好的可能，卻不願面對這個必然，是很荒謬可笑的。電影和電視的基本不同，就在於電影有時間限制，不論劇組有多少想說的東西，都必須在二個小時、十五分鐘，甚至是三、五分鐘之內說完，而電視是打開就有，今天播完明天繼續撥，連續劇紅了劇本就繼續寫下去，只要還有電就沒完沒了。很多人希望自己的人生像電影一樣精彩，卻把它搞得像肥皂劇一樣無趣，然而大家都忽略了，我們的生命只會是電影，不會是電視，不論精不精采，終有一天要開燈散場。

只有清楚的看到自己生命的盡頭，才會有所覺悟，才能決定這一輩子要怎麼活。我覺得死亡也是一種美好，只是我們要學習怎麼樣去看待它，就像棒球一樣，如果你不懂，那就只是沉悶的投球揮棒遊戲而已。

在瓦拉那西(Varanasi)，我看著一個個人從血肉之軀燒到幾乎完全消失，瘋狂飛舞的火焰之中，黑色頭顱那深邃的眼窩直盯著我；在加爾各答，我和孤單的靈魂一起生活，和殘缺的靈魂一起工作，和枯槁的靈魂一起等待死亡。我不知道他們的人生上演了哪些內容，但我相信絕對不只悲慘與坎坷，我覺得很榮幸，在他們生命的最後，能夠站在這裡，和其他關心他們的人們，一起給予他們最熱烈的掌聲。不為轟轟烈烈，不為無怨無悔，只為他們在人生舞台上最後的那深深一鞠躬，以及那一句發自肺腑、直搗心靈的話：

「謝謝大家，我曾經活過。」

(全文完)



＊給有意前來服務的義工
1.病患們的飲用水有時候不夠喝(原因如前述)，請自備飲用水。
2.請盡量不要用特殊眼光看待病患們，把他們當作自己的親人照顧，多迎向他們的眼神，多與他們互動。
3.請自備在醫療院所服務的自覺，不要拍照。如果非得要留下照片，請先徵求修女的同意，別拍到不願意入鏡的病人。
4.若擔心被病患傳染，可自備手套與口罩，打些預防針，但我幾乎沒看過帶口罩工作的義工，預防針要打哪些我也不曉得。有聽聞被病患傳染然後自己也住進德蕾莎之家的義工，但就那麼一例，而且是很久以前了。
5.如果你想服務社會弱勢，不用特地跑來印度，台灣就有跑不完的療養院、孤兒院與慈善機構，而他們一定沒有德蕾莎之家這麼多的義工。


*註4：非洲黑人、阿拉伯人、印度人用的掃把都很短，通常是站立彎腰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