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黑蘭的午後

兩、三天的緊張奔波之後，總算把因為印度簽證所引發的一連串麻煩全部解決，我坐在移民警察局大廳的椅子上，看著無趣的電視節目，盤算著要去哪裡吃頓飽飯，此時，剛剛的男子走了過來。

「你是台灣來的啊？」他笑笑的問我。
「是是，我剛一直以為你是日本人。」
「我也以為你是日本人。」
「您老家哪兒啊？」
「我北京來的，老家在河南。」

他叫阿彬，31歲，喜歡爬山，在北京做建築設計做了幾年，攢了些錢，辭掉工作，從西藏進尼泊爾，與伙伴兩人徒步走到5200m的聖母峰基地營，走了十天，到了以後發現天氣不好，飛機不飛，只好再走十天走回來。然後去了印度，前二天剛抵達伊朗，之後要去亞美尼亞跟喬治亞。

「剛剛那位是你太太？」我問，因為剛剛聽那女生稱他丈夫。
「噢，不是啦，因為在伊朗這邊，這樣比較方便，辦手續啊住旅館之類的。」
「他們不會要看你們的結婚證明之類的嗎？」
「不會。」
「護照上…哦對，沒有已婚未婚這一欄。」
「嗯，而且女孩子一個人，比較容易被搔擾，說是丈夫人家就不太敢怎樣。」

聽到這個我有些驚訝，原先以為不正經的伊斯蘭國家只有土耳其、埃及之類，原來伊朗境內也有外國女人被摸屁股這種事情發生，或許穆斯林看待外國女人的角度比我以為的要輕浮許多，光是露臉可能就會讓很多大鬍子興奮了。

「他們讓你延幾天？」阿彬問我。
「這個嘛…我的情況特殊，這是第二次延長伊朗簽證了(*註1)。」然後把我的故事大概講了一下。
「那第一次延簽他們給你多長時間呢？」阿彬又問。
「30天，我在Shiraz延的。」
「這麼久啊。」
「他們給你幾天？」
「只有11天，我們都還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辦亞美尼亞簽證。」
「在德黑蘭延簽是有名的麻煩，如果你們在其他地方延，搞不好會給多點。」
「我們在Esfahan試過，只給15天，我們嫌不夠，他們就叫我們來德黑蘭，說德黑蘭可以給30天，結果…」

這種事還蠻常發生的，離開台灣後，大概只有歐洲國家的行政效率可以跟日韓台相比，旅行者常會以這點來決定要用「先進」或「落後」來形容這個國家，我個人還有個怪異的標準，就是用「公共廁所收不收錢」來判斷，所以大部份歐洲國家對我來說仍然不算先進國家。

在伊朗，與其說是效率不彰，不如說是沒幾個人真正關心效率這件事，反正做多做少都是這樣子過，領一樣多錢。伊朗人是很熱心，但資訊往往不正確，很容易幫倒忙，不過我認為，被幫倒忙第一次可以怪對方，第二次以後還會出錯就該怪自己了，旅人必須自己去尋找正確的資訊，而不是期望它從天而降。

我跟阿彬走出警察局，跟他「老婆」見了面。她叫小劍，30歲，海南島人，到上海打工幾年，然後到印度旅行，她在印度的旅店遇到阿彬，然後決定同行到伊朗、亞美尼亞，到現在走了半年了，之後她要往土耳其、敘利亞、約旦、埃及這方向走。小劍對非洲很有興趣，一直問我那邊的事情。

「小心別生病就好，在那邊得瘧疾的機會比感冒多。」
「那邊蚊子是不是很多啊？」
「嗯，又潮溼又熱，蚊子的天堂，而且非洲的蚊子連蚊帳都鑽得進去，超猛的。」
「簽證好不好拿呢那邊？」
「這個…我是沒啥大問題，中國護照可能麻煩點，不過我去的那幾個國家，都有中國使館，應該可以找他們幫忙吧？」
「哼哼，不可能，連要他們寫張邀請函，理都不理。」
「…真的假的！？他們不幫你們，那設使館在那裡是幹嘛的？」

之前就有耳聞，中國使館對台灣同胞的殷勤，遠勝於對大陸自己人，只是沒想到這麼誇張，我想應該跟在中國境內一樣吧，有認識的、有關係的才幫，其他就好自為之。這樣回想起當初在南蘇丹所受到中國使館的幫忙，真的是彷彿無上的恩典，我應該要跪下來謝主隆恩的。

我秤了秤他們兩人的行李，阿彬就一個大概50L的包，又輕，這樣走了將近一年，不過去尼泊爾爬完山後有寄一些東西回家。小劍的包比阿彬的大，也比阿彬的重，而且還另外拉著一包行李(另附滾輪支架)。

「妳這包不會太重嗎？」
「是蠻沉的啊，主要是筆記本兒(筆記型電腦)啦。」
「真的假的，那也太重了吧。」
「哎呀那就舊型的。」

她把那包打開，拿出筆記本兒，裡面還有一大堆東西，阿彬笑說都是化妝品，小劍一直強調化妝品沒有筆記本兒重，沒有才有鬼咧。

「我說妳都出來走、睡車站了，還要保養啥子皮膚啊？」(跟中國人講話我就會變這樣)
「哎呀你不懂啦，就是因為這樣子自助旅遊，才要更注重保養防曬啊。」
「妳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扔一扔，筆記本兒塞進包裡，就不用再拉著這包啦。」
「她呀，寧願扔掉筆記本兒，也不會扔掉那些化妝品的。」阿彬吐嘈。

他們兩個都很省，在印度睡車站、搭霸王車(反正大家都沒買票)，吃的比我還斤斤計較，到目前為止平均每天花費是7美元，大概是我的一半，不過我覺得有點危險，小劍是還好，阿彬看起來有點營養不良，吃得又少，還好他快回國了。但是回過頭看看那包化妝品，又忍不住問小劍：

「妳買這些花不少錢吧？」
「不會不會，在印度買的，便宜得很。」

嗯，所以有些女人寧願餓著肚子也要漂亮。

我們三個黑髮小眼的就杵在警察局門口聊了快一個小時，然後一起走去火車站買車票，他倆想要今晚就去Shush，但我肯定Shush沒有火車站，我們在搭滿鷹架的售票處遇到一個說英語、長得像東歐人的伊朗女孩，順利幫他們買到了到Shush鄰近大城Andimeshk的車票，離發車還有些時間，我們在火車站二樓的餐廳休息、吃東西，天南地北的聊天。

我還沒遇過海南島來的人，海南話屬於閩方言的一支，不過小劍她家那裡是說客家話，腔調口音跟六堆的有些類似，但很多不同，比如「十元」他們說「十口錢」，令我驚訝的是，客家話原來跟廣東話一點關係也沒有，是道地的北方話，古中國北方戰亂、蠻族入侵時，南遷的北方人把客家話帶到南方，所以南方人才稱之為「客人家講的話」，南北朝的「木蘭辭」(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就是用客家話寫的，是當時的官話，如果用正確的腔調唸出來會很好聽。然後，海南雞飯跟海南島一點關係也沒有，是新加坡菜。

小劍是個很有意思的女生，講話的時候一大堆動作表情，完完全全是傳統中國大嬸在巷口跟婆婆媽媽們東家長西家短的模樣，好幾次跟她聊著聊著都忍不住笑出來，她不當演員真的可惜了。說到演戲，另一個令我驚訝的，就是小劍對台灣連續劇的如數家珍，她八歲開始看台灣電視劇，從我爸媽那年代的明星叫到現在的明道、張鈞甯，一個一個活靈活現，讓我瞠目結舌完全闔不上嘴巴，我只認識張晨光這種大咖而已。對於台灣電影、流行音樂，小劍也很有幾把刷子，跟的也蠻近的，這部份的她，比很多台灣人都還要台灣。

「那大陸的電視劇、電影、流行音樂怎樣？」
「哎呀哎呀(趕蒼蠅般的揮揮手)，沒什麼人看啦，沒什麼意思。」

中國的電影產業，聽起來是很多人在拍，但不怎麼賣，近幾年流行用置入性行銷來找金主，人、錢跟資源是不缺，但拍的戲就是沒意思，這跟共產黨對文化產業的管制也有關係，已經步入黃昏的香港電影，與新興的台灣電影、電視劇，依然在中國很受歡迎，不過大家都是看免錢的。電視劇沒啥好說，永遠都是國共戰爭、抗日戰爭的八股戲，難怪「喜羊羊與灰太狼」會這麼受歡迎(不過它也的確不錯看)。流行音樂倒是用一種爆發的速度，發展出一種很奇妙的現況，彷彿跳過了好幾個階段的台灣，值得一提的是樂團的獨立音樂，不少港台中外人士都跟我推薦過，可惜我沒啥機會聽聽LIVE的中國團，但至少知道他們有很多自由的舞台可以表演，是很好的事。

兩岸交流，當然免不了八卦一下政治啦。

「你們那馬英九啊，是不是真的受到很多女性歡迎啊？」
「是啊，不過他的確是長得挺帥的吧，以一個60幾歲的人而言。」
「他年輕時候也長得挺好看。」阿彬附和。
「那台灣民眾的政治立場，究竟是比較傾向國民黨，還是傾向民進黨呢？」
「嗯…我個人感覺是比較傾向民進黨，但是他們會為了某些原因，把票投給國民黨，比如說希望社會經濟穩定，陳水扁把台灣鎖了八年，確實不是好事。」

「你們對胡錦濤啊、溫家寶的感覺是怎麼樣？」
「老實說，台灣人民只會在電視上看到胡錦濤跟溫家寶，而他們(與中央政府的發言)通常只會說對台灣不好的事，或跟台灣有關、但不痛不癢的事，從沒聽過他們說台灣的好話，所以台灣人要不就對他們兩位沒啥感覺，要不就是很反感。不過我自己是蠻喜歡溫家寶的，覺得他老人家長得很有喜感。」
「對對對，我那時念大學的時候，溫家寶剛上去，看到就覺得欸，這老頭兒長得還挺可愛的。」
「我住的地方，高雄的市長叫陳菊…」
「我知道我知道她。」
「她要是跟溫家寶搭檔，一定很有意思，不論是從政啊演戲啊上節目，一定都很好玩。」
「哈哈哈哈∼」

「我們其實很希望能像台灣那樣，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政黨，可以互相監督。」
「這有好有壞啦，台灣這樣的壞處就是整天吵不停，吵得又都是很沒營養的東西，為了選票開的支票，也多半不會兌現。不過我也覺得大陸的體制、思想要進步，是需要多黨制，但只要共產黨在的一天，這就很困難吧。」
「是啊，哎，很麻煩的。」
「妳認為中國有機會出現第二個政黨嗎？在這二十、三十，或五十年內。」
「…很不容易，不過時間拉長的話是有機會。」
「我也覺得有可能，但要很久以後吧。」阿彬也說。

小劍與阿彬都是很好聊的人，我已經很久沒這樣一直說話一直說話，持續一整個下午，這才發覺伊朗氣候乾燥，說話說太久會讓喉嚨完全乾掉，不喝水還發不出聲音。他們讓我想起小羊、阿彪，以及在中國時遇到的一些年輕人，我不喜歡用煽情的字眼，但「一見如故」是蠻適當的形容詞，用來形容當下跟他們談話的感覺。我一直很希望這樣子的對話，不是由我來告訴你們，而是由你們自己去遇到那些人，和他們交談，去了解彼此，你們才會真正知道，對中國人的誤解有多麼深。他們自己也討厭那些大陸旅行團、暴發戶，覺得他們丟人，他們也討厭中國共產黨，他們也討厭政府荼毒藏民、維吾爾人，我是遇過認為六四天安門的鎮壓是完全正確的大嬸，然而也有很多台灣人認為二二八跟霧社事件沒啥大不了，不是嗎？我們真的不該用那小小的電視螢幕，去認識中國，不該因為一些垃圾，而放棄那一大片山水人的美好。多去跟他們聊天吧，聊一聊你就會了解，媒體整天在吵的中國、台灣、統一、獨立這些事情，有多麼無聊，無聊到用垃圾來形容還有點便宜它，無知沒有錯，錯在明明毫無所知卻以為什麼都知道，那樣真的很可憐。

小劍想來台灣騎單車環島，我也邀阿彬來台灣爬山，不過以目前限制重重的台灣自由行，像這樣真正的旅人們，是不會有興趣來的，短時間內各位還是只能看到討人厭的大陸旅行團而已。希望這些限制可以慢慢解除，讓兩岸的人們可以簡簡單單的來往，沒有那些政治的複雜。我目送他倆走進候車室，一邊盤算著下回去北京要去哪裡，從雷州半島游泳到海南島只要十幾個小時耶，這應該比爬聖母峰簡單。

這是一個很平常的德黑蘭午後，我在灑滿陽光的窗臺前，慢慢的寫下我的快樂。


*註1：綜合各方經驗與自己奔波的結果，雖然官方聲名伊朗觀光簽證可以延長兩次，但第二次延簽幾乎是不可能的，只要看到你第一次延簽的章印，就會叫你在期限內滾蛋，運氣不好可能還要被嚴格盤問、徹底搜查行李。我使了點手段，算低空飛過，不過真的很不好玩，閒到去捉蚊也不要去辦二次延簽。


2012/03/17-19 at Tehr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