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am的夢想

Adam住在一個自給自足的小村落，村民們擁有自己的土地，種植馬鈴薯、豆子、高粱和一些葉菜，供自己家吃，偶爾提兩袋上鎮裡去賣，賺些零花錢。村裡只有兩、三家商店，賣一些稻米、番茄、調味料、電器電池之類的奢侈品，生意清淡，大家去店裡多是買手機的credit(*註1)。這裡沒電，他們也不需要電，天黑了就生火煮飯，吃飽了就差不多該睡了；水是地下水，不是用井，而是用水管導出地面，因為房屋散落在山丘各處，他們必須提著水桶到定點取水，這多半是小孩子的工作，好在水源頗豐，即使是旱季(六月後)，用水也不虞匱乏。村民們住的很分散，村裡的兩、三所小學也就離得很遠，有一所中學，遙遠的兩三個山頭之後有一所健康中心，跟鄰近幾個村莊一起共用。村裡的房舍全都是混凝土屋，是個貧窮但不困苦的地方，住起來很舒適，每天都有得爬山。

Adam的老爸是個小學老師，每天準時出門按時回家，最大的休閒是癱在床上聽收音機，常常可以一整天不出房門，我偶爾會問Adam「你爸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拜這阿宅老爸所賜，我幾乎聽遍了烏干達的所有電台，最好笑的，是周日禮拜節目的尾聲，牧師會說「耶穌會坐著boda-boda(*註2)到你家去祝福你唷～」，超級有畫面。Adam的媽媽是個典型的家庭主婦，白天上田裡工作，回家後只會在廚房附近走動，曬曬豆子、洗衣服、砍柴燒飯，晚飯過後就回房裡睡覺，這時播的是政論節目。Adam的二位大哥在鎮裡的工廠工作，姊姊遠嫁他鄉，和Adam一家同住的，還有一位表哥，是田裡的幫手，以及Adam的外甥女Daphine，個頭小小的很可愛，提著滿桶的水走在山路上時，跟飛的一樣。

Adam有個夢想，要幫助比他更窮苦的村民們，以及少數民族Batwa，為此，他種了幾批馬鈴薯變賣現金，並學著用電腦網路，找到一些願意幫助他的外國人，籌到了一筆錢。

「我要在村裡蓋一間健康中心，買一些瘧疾藥品放著，雇幾個護士來幫忙診斷、照顧病人，還要請醫生來解決嚴重的牙齒問題」。



這筆好不容易籌到的錢，大約380萬先令(約新台幣4萬8千塊錢)，Adam用自己家的土地，請工人跟車子來打好地基，砌砌外牆與隔間，放個鐵皮屋頂，就一毛不剩了。我對蓋房子一竅不通，不曉得這樣算貴還是便宜，是粗糙了點，但我看得可是目瞪口呆，起雞皮疙瘩，這是他們八個月的心血，以及Adam夢想的半成品，當我聽著Adam描述他要如何粉刷牆壁、裝門裝窗的時候，彷彿看到了那個夢境成真的樣子，我從未這麼接近過另一個人的夢想，那感覺真不是用讚就能形容的。

Adam知道大部分需要東西的價格，但沒什麼計劃跟方向，單純的亂槍打鳥，有多少錢做多少事，沒錢就等錢來。我想不論他是找散客，還是找大NGO籌錢，都得告訴人家他需要多少錢、要幹什麼事，於是我們找了幾張紙，擬了一些簡單的財務、時程計劃，並討論了幾個癥結問題。

房屋、藥品、護士，都是花錢就可以解決，但找醫生來看牙齒這件事就相當的困難，這裡沒電，就算買得起看牙設備也沒辦法用，Adam竟然笑著跟我說要用太陽能板集電，那不如去找巫師來念咒語比較快，又省錢。醫生則是另一個問題，不光是Adam，那些Peace Corp、UN、紅十字會之類的大組織，也經常面臨找不到醫生的窘境，尤其是牙醫這種專門的醫生；要找當地人嘛，還沒有哪一個東非國家的醫學水平跟得上歐亞美，他們有專門的學院、國家考試，合格者或許可以將就著用，但鳳毛麟角，少之又少，連想將就都沒得將就。找外國人嘛，有意願又能通過簽證、資格審核等等關卡的人，好像也沒有比較多，義務服務者多半時間一到就回國，非義務的價錢昂貴，申請程序冗長。Adam不是完全了解，但從他失望的表情，可以知道他懂我的意思，我要他別擔心，先把這個中心運作起來，一段時間後再看要怎麼做，如果真的想要做牙醫服務，把它放在長期目標，一步一步慢慢去達成就好啦。以前開會時講到「長期目標」這四個字，通常都是指狗屁，但在這裡具體、也有意義多了，Adam真的很有心，也(越來越)知道該怎麼做，如果他能靠自己籌到380萬，蓋成這間70%的夢想，那誰敢說這裡永遠不可能有牙醫呢？

「我想幫Batwa人買些土地，讓他們可以種點東西維生，不用餓著肚子」。

Batwa散居在烏干達、盧安達、剛果邊境，絕對的少數民族，飽受多數欺負，這裡的Batwa，就是被後來的住民(也就是Adam的族人)趕到山上去，靠變賣竹子、打獵維生，隨著田地越闢越多，森林就越來越少，他們的日子也就越來越難過。Adam說，他們要是有自己的一小片田地，可以種些食物，就至少不必餓肚子。

雖然很多錢在非洲流來流去，但對一個當地人來說，要跟那些NGO要錢並不容易，老外會認為你是想要藉幫助窮人的名義，給自己蓋房子買車(因為有很多人這樣做)，於是他們限制你必須要有什麼叭啦叭啦的資格，調查你的教育程度、家庭狀況，而以Adam家的經濟狀況而言，是絕對會令人起疑的。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試著去拿看得到的錢，總比傻傻的等著看不到的錢強得多，於是我跟遊遍南非洲的Stephen把我們所知道的統統告訴Adam，嚐試理出一個可行的方向。

現在像這樣的救助申請，已經變成像是在寫proposal標案子，你得寫清楚為什麼想幹這件事、打算怎麼做、要花多少錢，告訴那些慈善團體跟銀行，為什麼要把錢給你，而不是給其他人，並努力說服他們。我可以理解為什麼要這麼麻煩，簡直是太清楚了，但這樣做的結果，造成有機會拿到錢的，僅限於某一群人，某一群有交通工具、離大城市近、會用電腦、受過教育的人，以及認識這些人的人，Adam連要去鎮裡的車錢都沒有，更不用說跑去遠遠的Kampala，拜訪那些NGO的辦公室。於是，對於怎麼籌錢的討論沒有啥結果，我告訴Adam，可以先去丈量天花板、詢問藥品的種類與價格，但對於錢，目前還是只能坐著乾等吧，也許加減種種馬鈴薯。Adam跟以前贊助過的老外都有連絡，這一兩個禮拜又有個美國人會來，只能希望這些人能一個牽一個，進來Adam的夢想，如我一般的感動，並能夠幫助他。

有太多的非洲人，太依靠外國人的錢，甚至認為黑人應該由白人(*註3)來養，好像外國人捐錢給他們是天經地義的事，於是一些現代化的東西，或是像Kigali這樣眩目的城市，對我來說就像幻影一樣，因為它們很多都是靠外國的鈔票在運作與支撐，只要那些錢一離開，就全垮了，僅僅需要可能三天的時間。我很幸運，在這時候遇到Adam，他讓我知道，他們也想幫助自己，並且已經動手在做。Adam的學歷不高，但讀很多書，對世界各地的大小城市名字，知道的或許比我還多，跟他可以聊一些跟大學教授、或是出家人在聊的話題。他比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窮，擁有的時間也或許不多(烏干達人平均壽命才46歲)，但他從來不說「我沒有錢」、「我沒有時間」，他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從村子裡的年輕人，成為一個偉大的夢想家，把他內心單純的想法，付諸實現，在經歷現實的波折之後，仍不減原形，於是如此令人感動。我不會忘記這棟深山裡的鐵皮屋，並已經清楚的知道，當有一天我看到它完成時的照片時，眼淚會如何的無法停止。

「我想寫一本書，叫做『Volunteer in Africa』(在非洲當義工)，讓更多的人、不論黑人白人，都知道怎麼來這裡幫忙非洲人」。
「哈哈，那記得寫好時要告訴我，我會去買一本，帶來這裡給你簽名」。
「沒問題咿～耶」。


*註1：在東非這幾個國家，手機都是用預付的，到商店裡買個小紙條，台幣幾十塊到幾百塊，輸入紙條上的序號就可以撥打電話，若用SIM卡插modem上網，也都是扣credit裡的錢。講電話未必比台灣便宜，但上網就一點也不貴，在這裡旅行的話，帶支手機買個SIM卡，還蠻好用的，遇到的背包客幾乎都是這樣子配筆電在用。

*註2：鋪有坐墊的腳踏車，或是野狼型摩托車，是烏干達最常見的(大眾)交通工具，城鎮鄉村都看得到，因為引擎「波達波達」的響，他們就叫它做boda-boda。

*註3：黑人都稱呼其他人種為白人(white man)，沒什麼亞洲人、歐洲人、阿拉伯人之分，在非常的種族主義(清楚區分黑人與其他人)的同時，也非常的不種族主義(對其他人種一視同仁)。


2011/06/09、06/11 at Kaba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