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日記(二)

我們撿了一堆羊糞與馬糞，在一座牲舍(動物們過冬的屋舍)旁生火取暖，乾掉的糞便燒起來挺旺的，沒有熊熊火焰，溫度卻可以持續很久，我們聊到深夜，大便還剩一半，臨睡前抬頭看看，月亮冷冷的，星星還是不夠多。

翌晨醒來，四周被鳥鳴聲包圍，聲音來自離我不遠、不高的天空，但我怎麼找就是看不見鳥兒，很詭異。我們已經離開馬路，走在鑲嵌於草地上的輪胎軌跡旁，在猜今天會不會有車願意載我們，要是沒車，一直走到半夜應該也是走得到。蒙古的草原很平坦，丘陵緩緩的，眼睛可以看到3-5公里遠，以為快到了結果走上半天，我們踩在草地上，發出聲聲脆響，深深的吸一口，滿身都是青草的香味，偶爾混著乾掉糞便的味道。雲離地面好近，投下來的陰影緩緩移動，有時跟著我們，有時跟著動物們，Heidi說應該把這幅景象寄給她媽媽，我則想著要是這樣一直走下去也無所謂，不過我們很幸運，沒多久來了一輛「Ger to Ger」(*註1)的車，裡面是在巴士站遇過的瑞士小倆口，這天他們要參觀Amarbayasgalant，並在寺前的一個Ger中過夜，在車上Heidi發現他們的家鄉頗近(近瑞士的村莊與近德國的小鎮)，所以講話(德語)的口音也類似，很有趣。

我們在他們住的Ger前下車，主人邀請我與Heidi一同進去讓他們招待。蒙古人相當好客，不論是什麼理由(即便躲雨或問路)，只要進到Ger裡，主人一定奉上一壺奶茶以及餅乾、奶油裹麵包，有時還有優格(taluk)甚至Vodga(伏特加，*註2)，我們要是再晚點走，大概連午餐都會幫我們準備，而我們只是搭便車而已，在Heidi示意下，我們背起包包朝前方的寺廟走去。

Amarbayasgalant是蒙古最大的佛寺，充滿濃厚藏傳佛教風格，寺裡寺外的建築設計很有個性，出自備受爭議的僧人Zanabazar之手(*註3)，也是為了紀念他而(由滿清)建造。1937年蘇維埃軍隊入侵蒙古時，瘋狂焚燒所有寺廟、教堂，捉拿僧人發配西伯利亞勞改，偏僻的Amarbayasgalant並沒有倖免，典籍僧侶全被清空，但建築物只焚燒了外圍一部分，中心主體及許多殿舍都完好的保留下來。1990年蘇聯解體前夕，擁有完整權力的蒙古政府重建Amarbayasgalant，並致力於培養新生代僧侶。現在除了正殿外，其他殿舍似乎都不再使用，生活在這裡的小喇嘛們打水、誦經、煮炊，不過他們住在寺廟旁的嶄新房屋裡(兼作旅館提供遊客住宿)，這點我很看不慣。

我們在河邊紮營，一大群牛停在我們面前，死盯著我們瞧，我也拿相機盯著他們瞧，Heidi指給我看他們的鼻子，小牛長到一定歲數後就會在鼻頭綁上寶特瓶、木棍等物件，讓他無法靠近母親吸奶，說這樣比較健康。羊群經過時，總會有幾隻超可愛的小羊跟在媽媽身後，想靠近我們卻又害怕，不論聽幾次，綿羊、山羊的咩咩叫真的很像人在模仿羊叫聲，有時會被嚇到，以為有人在附近。馬群就在帳篷附近跑起來，有點擔心他們把帳篷踩扁，但其實他們只是落單、離頭兒太遠了，他們低頭喝水，仰頭嘶鳴，遠方傳來同伴的回應。隨著日光漸傾，一支支隊伍漫步回家，很多動物根本沒人管，不知從哪裡出現，然後消失到不知哪裡去，直到夜幕籠罩，月上陡梢，還有三兩隻落單的傢伙在外遊蕩，像是夜遊的少年家，不曉得又跑去哪裡喝酒了。

聊著聊著直到睡去，醒時動物們早已佔據草原，我一面塗著果醬，一面享受馬齒撕裂青草，以及牛舌磨蹭口水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香味，看他們吃草，就覺得青草好像很好吃的樣子，頓時我的巧克力土司就遜掉了。動物們就在幾步遠的地方走來走去，一群接著一群，我從未這麼沒有距離的和他們相處，仔細的觀察他們細微的舉動，有時彷彿我從未真正看過他們，原來他們的眼睛這麼大，而且他們真的有在看你，同時也在聞你，這頓與動物們一起的早餐，吃得好幸福。

這天很快的遇到一輛車，送我們到Baruunburen，途中見沙塵飛揚，一匹快馬迎面而來，叫我們閃邊，後頭跟著十來匹馬，背上全是孩子，有二個小女孩，他們盡全力衝刺，還不忘給我們一個微笑。年度盛會納達木(Naadam，*註4)就要開始了，所有參賽者正在加緊準備，我們在旅途中遇見許多騎馬的孩子、拉弓的女孩以及赤裸拼博的男人，享受這節慶前夕的熱鬧與歡愉。

沒花多大力氣，就到了Erdenet，街上有許多俄羅斯正妹，看來像觀光客，但其實很多俄國人在這裡從事銀行、貿易的工作。為避免夜間行車，我們在Erdenet過了一晚，隔天早上九點多就到了車站，跟司機談好價錢，說中午出發，結果等到三點多才走，跟昨天我們到的時間差不多；蒙古人的時間觀念很差，或許是草原上只有日昇日落，他們根本不計較手錶上的小時分鐘，你至少得把他們講的時間加上1-2個小時，他說十點的意思是中午，說中午的意思是下午，所以要在蒙古旅行，首先就是要準備相當充裕的時間，否則就要花錢跟tour才保險。在Ulaanbaatar以外地方發的班車(含私人minibus)統統在下午二點以後才出發，距離長的話多半得在車上睡覺，而蒙古人和中國人一樣，有辦法在8人座的van裡塞進15個人，加上草原道路(也就是輪胎軌跡)非常顛簸，常常使你的屁股離開座位，甭提睡覺，搭上這種車本身就是一種苦難，不過，這也是在蒙古國旅行的唯一方式。

離開Erdenet沒多久，我們就進入了沒有舖面的草原道路，我只記得自己不停的調整坐姿，好像有睡著，不然應該會更加疲累；用餐停車一次，爆胎一次，小便休息若干次，抵達Moron是清晨七點多，花了16個小時，回程從Moron往Ulaanbaatar則花了17個小時，雖然不是很愉快的經驗，卻很難忘，也建議有志到蒙古一遊的諸位，至少嘗試一次，回程可以搭飛機。許多蒙古人在Ulaanbaatar或其他城鎮工作，就是這樣往返，在車上你可以看到襁褓中的嬰兒、光頭綁辮子的小孩、扛木材搭便車的年輕人，當然也會遇到一路嘔吐的婦人，他們不會說英語，卻很願意與你分享他們生活的種種，與跟tour搭吉普車相比，辛苦而真實。


*註1：「Ger to Ger」是一種旅遊組織，他們安排遊客們在一個個蒙古包(Ger，音「ㄍㄟ-ㄦ」)中過夜，與各個家庭近距離接觸，陪同的翻譯可以幫助你多加了解牧民們的生活，據說Ger to Ger的所得會直接回饋給牧民。牧民們每年移動Ger四次，固定地點固定路線，由於現代化傢俱越來越多(大小耳朵、發電機、電視、冰箱等)，必須借卡車來搬家，我想他們必須協商好，把搬家時間錯開才行。
*註2：蒙古男人相當愛喝酒，透早八點就有人渾身酒味，除了啤酒，最受歡迎的還是Vodga，他們還會用優格蒸餾，讓Vodga更兇更烈。在這裡除了放牧、帶遊客騎馬或爬山之外，其餘的生產/買賣工作大多由女人負責，商店裡幾乎都是女人顧店，男人走進去買Vodga，很多男人遊手好閒，靠女人養，當然還是有好男人，不過「蒙古男人不是好丈夫」是出了名的。
*註3：Bogdo Zanabazar，1635-1723，成吉思汗之後，傳聞出生時身上有佛陀印記，遂被當成活佛看待，14歲前往拉薩，在達賴喇嘛之下研習佛法，15歲被封為(一世)哲布尊丹巴(Jebtsundamba Khutuktu，現為九世)，與西藏的達賴喇嘛、班禪喇嘛、內蒙的章嘉呼圖克圖並稱為藏傳佛教的四大活佛(轉世系)。比起活佛稱號，更為人稱道的是他豐富的學養，以及渾然天成、極具個性的各類繪畫、雕塑、詩詞作品，蒙古國的國徽soyombo，就是出自他之手。說他備受爭議，一是身為活佛的他曾與18歲少女同居，二是在滿清與東西蒙古的戰爭中，(有些蒙古人認為)他有出賣東蒙古的嫌疑，不過這也是他被稱為藝術家的一個好註解，藝術家總是受爭議的。
*註4：納達木(Naadam Festival)是蒙古最熱鬧的競賽盛會，通常在7/11-13舉行，比賽項目包含賽馬(只限孩童)、射箭(射準，男女距離不同)以及摔角(好像是單淘汰賽)，冠軍可能贏得一匹馬或一輛重型摩托車。外國人需購票入場，黃牛票很多，基本上都是蒙古人參賽，但摔角的某幾場比賽中，蒙古選手會指定觀眾席上的某人上擂台挑戰，有可能指到外國人，要是你不可思議的挑戰成功，那你就贏得了明年納達木的參賽權，以及蒙古人的尊敬。納達木在全國各地中型以上的城鎮聚落都會舉行，規模最大、參賽/參觀人數最多的還是在Ulaanbaatar，擂台最好，跑馬場也最大，不過要注意安全，夜歸時最好有伴，因為那三天滿城都是酒鬼。此外，Khovsgol湖會在每年2/23舉行冬季納達木(Winter Naadam)，競賽氣氛較淡，比較像同樂慶典，所有項目都在結冰的湖面上舉行，所以你會看到一些特別的裝備(如皮裝束、馬蹄鐵等)，開放給所有外國人參賽，不過蒙古國的冬天非常寒冷，今年的Khovsgol湖冷到零下43度，要去要有萬全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