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盡頭(三)

● 庇護所

Gospel (Rescue) Mission，福音(救助)會，夠拮据的旅行者應該都聽過這個名字，真正窮酸的旅人應該都住過，在美國，有四、五萬人口的城市大概就可以找到mission。它是天主教會組織，提供居無定所的人們一個免費過夜跟吃飯的地方，不論你是為了什麼原因無家可歸，不論你是被迫還是自願流浪，只要有位置，他們都歡迎你到那裡過夜用膳，除非你有可能影響別人(例如毒蟲跟罪犯)，他們才會把你轉送到其他單位。

入住手續很簡單，只要填幾張表格，隨到隨住不用預約，但在大城市很多流浪漢，舖位可能不夠，最好先打電話確認，路邊商店電話簿上都找得到mission的電話號碼。我在沙加緬度(Sacramento)看到的mission，是有不少人睡在外頭街道上的，猜想應該是人滿為患，只好用輪流的方式住宿。

一般流浪漢通常是打地舖睡覺，在禮堂或是平常上課、做彌撒的地方，mission會提供床墊跟棉被，但不保證乾淨。mission有床位，只是床位是給一些因故被強制限定居住在此的住民使用，例如：

(1) 假釋犯：若假釋犯出獄時已無親友可依靠，或暫時無法連絡上親人，法院會將他安置在就近的mission。

(2) 法院禁制：若有人被舉報吸食大麻、從事不正當工作等，被法院拘提，但未被起訴，或罪不至入獄服刑，法院會視情況，將他強制與親友隔離，將這類的人安置在mission，他們可能有自己的房子/租屋，也有份工作，但被法院限制必須住在mission觀察一段時間。

在填單子的時候，第一題就問你「為何會無家可歸」，有趣的是，第一個選項是「成癮」(addicted)，可惜我沒跟流浪成癮的人聊上天，不知道他們是為何這麼愛當流浪漢，不過因為遇過了許多在各個國家間流浪的人，大概知道其中的幾個原因。

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人太多他們可能會另想辦法安置你，但不會趕你走，隨便問都有住上三五年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美國的緣故，這裡連流浪漢都比別的地方高檔，手機跟MP3是基本配備，也可以看到筆電跟iPod，也就難怪路上走著人家都會塞錢給我了，我的傢絲看起來都比他們的破舊。這一處社會的邊緣，聚集著最底層的人們，他們不危險，只是對未來不知所措，只能日復一日的看著日升日落，春去冬來，你可以說他們只是活著，也可以說他們只是老去，你不會想知道他們的故事，你甚至不會想看到他們，尤其是看到一個年輕媽媽，拎著大包小包，帶著五個孩子的身影，你問她，最小的只有3歲。

作息時間每天固定，6點半起床盥洗，7點早餐，早餐過後大家都得離開mission，找工作的找工作，乞討的乞討，閒晃的閒晃，只有必須上課的人允許留在mission(*註1)。12點半午餐，6點晚餐，晚餐前大家就可以回來mission裡窩著暖暖身子，晚餐後通常有彌撒、講經、唱詩歌之類的節目，不是必須參加，8點半有個晚點名，點名沒到幾次的就被當做不回來了(*註2)，從床位名單裡剔除，然後就是盥洗跟鋪床位時間，浴室只有一間，早去洗就搶不到好床位，早鋪床就沒得洗澡。鋪床是用排隊登記的方式，有人會先把床墊鋪好，輪到你登記完就去拿條棉被，選個你喜歡的位置，沒床位了自己去儲藏室拿個床墊，自己找空位鋪著。有些人排的後面了，看快沒位置了會急，會跟義工們嚷嚷，我覺得挺有意思的；沒地方過夜的時候只想找個安全的地方睡上一覺，有得睡了就要暖氣，有暖氣了就要搶好位置，人的慾望真的是再赤裸不過。

伙食非常好，每餐都有青菜、甜品跟熱飲，常見水果跟乳製品，份量絕對夠應付一個成年人，煮多了會先讓女人小孩拿第二盤，還有多的再讓男人拿。這裡的菜單比外頭餐廳的大魚大肉都健康很多，美國真是個有趣的國家，流浪漢吃的比一般人還健康，跟台灣軍隊的伙食比更是質、量、味全部完勝，讓我一邊吃，一邊為台灣男人們的青春歲月掉眼淚。

除了福音會，還有一些類似的組織如Catholic Workers，在大城市提供無家可歸的人幾處庇護所，他們的經費都來自私人/企業捐獻，也會有捐助的衣物跟生活必需品，主要是提供住民，但一般民眾也可前往詢問，若有多餘衣物，(部分)mission也願意提供給民眾。台灣也有福音會，有興趣可以撥空過去瞧瞧情況，看是捐助或當義工，他們都很歡迎的。

以上大致是Kalamazoo福音會的情況，各地mission的細節上或有不同，但原則是一樣的。他們感謝上帝賜與他們食物，感謝上帝賜給他們這個地方，可以收留這些無家可歸的人，給這些人們幫助跟溫暖。我依然看不見上帝的輪廓，只看的見這些善良熱心的人們，由衷的欽佩並感動於他們如此的努力，將他們認為的美好付諸實現。

(Kalamazoo福音會)

● 預言

「這個國家就快要不行了，這裡每個人都只想要一份工作，沒人生產，沒人買賣，大家在拼命消耗能源和資源，自己的花光了還去搶別國的資源來花，拼命幫那幾個大老闆賺錢。」

我看著Craig激憤的神情。

「那天看到幾個黑人小鬼，在公園擺地攤，警察一來就把他們趕走，這他媽的什麼鬼。」

好像在很多州都不准擺地攤賣東西，我簡單的接了一句。

「我去過曼谷，那裡每一個人都在做生意，每一個人！沒店面找路面，沒得坐就騎著摩托車沿街叫買，這種經濟實力才叫做強，國家才會強。」

「美國佬不事生產，卻狂買東西，他媽的連三歲小孩都有信用卡，每個人肩膀上一堆債務跟貸款，假日還是統統跑去大賣場血拼，買一堆垃圾回家，這他媽什麼瘋狂國家？」

換個角度想，也許美國就是靠這種大量的消費行為，來維持經濟的運作？

「這不會久的，我的朋友，這不會久，你看到他們怎麼解決二次房貸危機了，下回再發生，我很懷疑他們能不能只靠印鈔票就了事。」

嗯…，那之後的確讓很多國家不爽，但他們也無可奈何吧，美元依然是當今最強力的國際通用貨幣，也最好用，像我這樣子旅行，帶美元還是最方便的。

「中國不是想讓人民幣成為亞洲通用貨幣嗎？」

東南亞先吧，他說是這麼說，但我看八字都沒一撇，就我所知，東亞、南亞沒有一個國家對中國政府有信心，他們認為只要中國政府想，隨時可以刻意讓人民幣升值或貶值，就像他們隨時可以把香港、澳門的自治權拿掉那樣。

「中國會這樣做嗎？」

我不知道，但重點不在他們會不會做，而是他們說的話人家不會信，美國政府也很會唬爛，但相對來說，歐美政權還是比較有公信力的。

「看到中國人到處跑到處做生意，從紙尿褲到噴射引擎統統都是中國製，我一點都不意外，那才是真正的經濟活動，也才對國家有真正的好處；現在美國年輕人畢了業只想找份工作，有份收入，這種奴才心態才讓Walmart那種怪物能夠得逞。」

「Walmart不論到哪裡，都是用最低工資雇用當地員工，他們用低廉的售價，讓當地的零售店、商家統統關門，等他賺夠了，就把賣場收起來，搬到下一個城市去，這批員工統統失業，然後沒有地方可以買菜買衣服鞋子，他們只能祈禱有另一家賣場進駐，或是開車大老遠的去買菜。」(*註3)

「每個人都只想要有份工作，這是典型的社會主義國家啊！誰他媽說美國是資本主義國家的？」

哈哈，真的。不過你知道，還是很多人嚮往來美國工作、生活的。

「美國是個當老闆的好地方，但不是個當員工的好地方。」

為什麼？

「當員工要繳稅，要付保險，要繳一大堆有的沒有的錢，當老闆不用繳稅，任何支出都可以用公司的名義折抵或免稅，政府還會給你錢，補貼你財務；比如說我有一間公司，今天我要開車去新墨西哥找馬子，我加的油、買的漢堡、睡的旅館，只要我記在公司帳上，政府會統統幫我付，包括我看球賽的門票，或是隨手買的磁鐵、馬克杯。」

哇靠！這麼好，所以美國政府還是鼓勵大家做生意，幫國家拼經濟的嘛。

「問題在於今天我公司如果有賺錢，賺的錢是被我們這些上頭的人，跟那些股東拿走，拿去買我們自己的房子車子，一毛錢都沒貢獻給國家啊，公司是會幫員工們補貼一些稅金跟保險的費用，但那都是小錢，而且也都只有保障這些員工的基本生活，政府花大錢栽培我的公司，但我公司賺再多錢，都不會回饋到這個國家上頭，我或許可以養多一點人，但對這個國家基本上是沒任何幫助的。」

「這個制度有問題，每一個人應該都可以從事生產、買賣，或任何對這個國家有幫助的經濟活動，像亞洲那樣，而不是像現在，我們不斷的消耗這個星球的資源，大部分人都只想幫人工作，然後創造的效益統統進到少數人的口袋裡，讓大企業吞噬更多資源，壟斷更多產業，讓更多人都只想幫人工作，當人家奴才，不去做自己有興趣，或對國家有幫助的事情。」

我想不光是美國，大多數國家都是這樣子的，歐美一直都是那些未開發、開發中國家的發展範本，他們遲早會走到這一步，或者說這些在歐美佔了上風的大企業，會到那些相對落後的國家，更容易的壟斷當地資源，更快的把這一套系統建立起來，讓那些國家更快走到這一步。看看現在這幾個不願跟美國同路的；幾個非洲獨裁者、阿拉伯人、古巴跟委內瑞拉，不是被貿易制裁就是被孤立，圍起來打，老百姓苦哈哈的，你要怎麼說服他們，說那些光鮮亮麗的綾羅綢緞，那些動人垂涎的山珍海味，不是我們應該走的路呢？

「……」

「總之，這個國家就快要不行了。」

嗯…，如果美國真的垮了，也許可以說服一些人吧。

＊＊＊

我在科羅拉多搭上了Craig的車，我們穿過了洛磯山的第一場雪，共享這段對談，Craig是個偏激的人，觀點非常的極端，有些訊息應該是錯誤的，不過他確實點出了一部份事實。如果我們只是想要一份工作，只想賺多一點錢，那其實我們沒什麼立場去怪別人、怪政府，怪這個國家沒有給我們什麼。台灣已經給了我們很多很多，我們應該也要盡點心力，讓台灣更好，為了償還台灣給我們的，為了讓台灣有更多能力去庇護我們的後代，或者只是因為，我們真心的喜愛這塊土地。

*註1：mission會定期召開課程，教導住民們一些基本技能，增加他們找到工作的機會，也會定期邀請律師、檢察官來提供住民們諮詢，好解決自己在法律上的麻煩，還有女性衛生、疾病健康、親子教養等等課程，只要住民有需求，跟mission要求，通常mission都會安排相關人士過來，跟住民們談談，並提供一些協助。

*註2：mission是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你住的這段時間也不太會要求你一定要跟著他們做什麼，只要照著他們每天的作息時間進出吃睡就好，這是我覺得很特別的一點。要走就直接走，不用跟任何人報備，要是你走了以後哪天需要又回來住，流程一樣，填完表就行了，你說你之前住過，頂多他們會去找出你之前的資料，問你後來又遇到了什麼麻煩才要回來住，就了解一下你的情況而已。

*註3：這種連鎖大賣場的另一個強大威脅，是對上游的生產者；他們會聯合中盤商，壓榨農民、工廠，逼生產者降低出貨成本，生產者A不依，他們就講好不進A的蔬果作物，只買B跟C的，或從鄰近國家進口，不願服從的生產者只能出貨給當地零售業，而零售業又往往不敵大賣場的超低售價，紛紛倒閉。在越富裕的國家，這種供應鏈單一化、集中壟斷的情況就越明顯，消費者罵歸罵，還是會乖乖的把錢掏給大賣場賺，只有少數知道事情嚴重性而肯堅持的人，會支持當地的零售業。這些大賣場從其他國家進口物料，很多時候也是在加害該國的生產業，記得在羅馬尼亞，有些當地農夫種的米不准自己吃也不准賣，要出口到鄰國，再用羅馬尼亞人繳的稅金買回來，買回來的價錢是當地米價的三倍以上，可想而知這種荒謬的交易，政客肯定是有撈一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