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7日 星期四

公路盡頭(二)


老嬉皮

我們在一處轉角停下車,Paul拿出保溫瓶,咕嚕咕嚕的喝著他的蔬菜湯,一邊說著他去奈及利亞(Nigeria)吃到的、又肥又噁心的蟲子。

「上一個載我的也去過非洲,好像是去波士瓦那(Botswana)工作二年的樣子。」我伸伸懶腰,望向無邊無際的平原,人煙絕跡。
「方圓百里內去過非洲的,大概就我們三個,都湊在一塊了。」Paul撇撇嘴。

Paul六十好幾了,德國移民第二代,綁個白色小馬尾,年輕時跳傘好一陣子,喜歡爬山溯溪跟閱讀,卻非常怕蛇,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他在非洲時,闖進他家的大蛇身上的每一枚鱗片。Paul有個很引以為傲的女兒,正在非洲某處替聯合國贊助的NGO工作,以及一個曾為毒蟲的兒子。目前和妻子定居在北加州的海邊,過著清閒的生活,他的好友Johnason過世之後,將遺產交給Paul處理,並留給他一棟位於猶他州(Utah)的地下屋,他有空的時候,就會開車到小屋度個假,順便帶些細軟、木料過去,幫屋子做些書架、櫃子之類的家具。



 「偶爾有些到Capitol Reef工作或做田野調查的人,在公園裡沒地方住時,園方會連絡我,我就把屋子租給他們,一個月收個100塊意思意思這樣。」

Paul是個看到路邊車子拋錨,一定會停下來看能不能幫忙的人,也是個收到詐騙簡訊,會慌張的問我該怎麼辦的人。一路過來,願意停下車載我這個陌生老外的,差不多都是這樣子的人,所以從很久以前開始,我等車的時候就不感到著急了,一輛輛擦身而過的車子,就像一段段不必要的緣分,現實、自保才是人之常情,我不在乎那些疾駛而過的人們,只要靜靜等待那一段會為我停下來的緣分就好。

「我不想打亂你的行程,不過天色晚了,如果你想,可以到我的地下屋過夜。」車子經過Delta不久,Paul終於開口說,感覺他憋著這句話有些時間了。
「好呀,我沒什麼行程,我也想看看那間屋子。」

我們離開50號公路,到Richfield採買後,駛向24號公路,到Teasdale的時候已經過八點了。Paul一下車就忙著啟動水電,我們吃了一頓頗晚但很豐盛的晚餐,臨睡之前瞄了一眼滿天星斗,想起那批守護星空的人們。

隔天清晨,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欣賞這片岩山旁的田園美景,溫暖的陽光慢慢融化夜裡的寒意,微風環抱著我,吹拂葉緣的露珠,也吹來鳥聲蝶影。Paul告訴我,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說那今天就去爬山吧,明天再走。

Capitol Reef就在大峽谷北環(Grand Canyon North Rim)的北方,應該是同一套形成的峽谷地形,遊客中心跟入口在24號公路上,離Teasdale沒多遠。Paul帶我去遊客中心看了影片介紹,買了塊蘋果派,就往我們預定走的路線前進。


雖然前二天下過大雨,但大家還是無視洪水警告,逕往山谷裡面走,可能是因為這裡的景色太漂亮了吧,天氣又好,人也沒大峽谷那麼多,是個健行的好日子跟好地方,也看到小孩跟狗上山。每次在山上看到狗,我就莫名的會有一股氣衝上來,覺得連狗都上得去的山頭,脫水中暑也要上去。

Paul一起的旅程,非常的舒服,除了Paul去過不少地方,讀了很多書之外,還有一種基本調性上的契合,回想起來,我跟德裔的都處的不錯,不管他們是不是生長在德國。

隔天早晨,Paul幫我準備了兩個三明治,一些乾糧,以及昨天在Capitol Reef摘的蘋果,我們一路往東開,我挑了個夠寬敞的地方下車,與Paul道別,目送他離開,然後坐在背包上,等著下一輛車。

雖然我們有留下連絡方式,但我並不在乎之後有沒有Paul的消息,我想他也是;我們都會記得彼此分享的故事,彼此人生的遭遇,正如我在這裡寫下Paul的事情,老嬉皮在寫給女兒的E-mail上,也會提及他在50號公路上,撿了一個台灣人,明明留長髮不好看,還硬是不剪也不修,只為了要把這幾年的歲月保留下來,做個紀念。

「一切就如同他來之前一樣,如果沒有咖啡幫助我回想起他告訴我的那些故事,我大概只會以為跟他的相遇只是一場夢,在很多年以後,我依然會想起他,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一個旅行者,來自很遠的地方。」


50號公路


還好有把外套拿出來。

傍晚的沙漠氣溫陡降,我瑟縮在卡車上,拼命塞滿每一個能吹進冷風的縫隙,心想今天運氣還不錯,最後一輛車還走上100多英里。

Roy父子是典型的西部農夫,就是「荒野大鏢客」、「火車大劫案」裡面那種牛仔打扮,這種人通常是比較保守的,所以當Roy開口說可以載我一程的時候,我有點驚訝,他甚至都還沒加完油。

「不過前面沒位置了,你得坐後面。」
「木柵欄裡呢?」
「那之前裡面都是牛,很髒哦。」
「那我坐這吧,等一下嘿,我把外套拿出來。」

他們說這是美國最孤獨的公路,杳無人跡,但從地圖上看來,人煙稀少的大概只有內華達州(Nevada)這一段,如果我選這一條公路是為了看看它有多孤獨的話,那今晚就是個開始了。

我在376支道的路口下了車,Roy告訴我前面不遠有個溫泉,可以去沖沖澡,可是天已經黑了,我也累了,先睡再說吧。

「那裡有戶人家,你覺得我該不該去問問他們,看能不能讓我在他們院子過夜?」我指著遠方的農舍問Roy
「不知道耶,我要是你,就直接在這裡搭帳棚就好。」
「這裡搭,警長會不會找麻煩啊?」我環顧四周一片平坦,完全沒有遮掩,雖然也完全沒有燈光,但還是可能會被車燈掃到。
「放心吧,就算警長來巡,也不會對你怎樣的。」

Roy376離去,我往砂礫裡走,想說走遠一點睡起來還是比較安穩。就著白亮的月光搭好帳棚,胡亂吞些餅乾就裹著睡袋躺下了。

夜裡的沙漠,有風吹動著什麼的聲音,在空氣中鈴鈴作響,我感覺到背後某一塊地方一陣冰冷,腳底也有一點,大概是那附近的鵝毛掉了不少,只剩睡袋的塑膠皮,想著想著就煩惱起來,這樣子是不可能撐過加拿大的冬天的。

路上的引擎聲,斷斷續續持續了似乎一整個夜晚,中小型車居多,讓我不由得猜想這些人大半夜開車老遠去到下一個村子,真的只是喝酒打撞球而已嗎。

那一晚我睡得淺,也許是擔心明天沒車載,也許是擔心即將到來的冷冬,也許是長久拉扯著我的疲倦,又在慫恿我回家的渴望。

好幾次我寫下長長的抱怨,對家鄉的思念,又全部刪除,寫下又刪除,寫下又刪除,只因為這是出發前就知道的事,沒什麼好寫下留著的,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件沒有幾個人能了解的事,只能孤獨的走著,孤獨的走著。

他們說這是美國最孤獨的公路,我卻不覺得,也許是我去過更孤獨的地方,也許是我已經過了最孤獨的時候。


  
拖車屋

Johanna一下車,就不太好意思的對我笑著。

「抱歉耶,我剛剛才想到,其實我不能幫你多少,我只住在前面30哩左右。」
「夠了夠了,我在這等了個把小時,換個地方換換手氣也好。」

搭便車有很多種方式,也有很多種目的,有人只挑跑長途的車,短途一概不搭,為此受困好幾天也無所謂;有人不在乎走多遠、走去哪裡,讓一輛一輛的車子帶他們去流浪;也有人搭便車不是為了移動,只是太久沒跟人說話了,想找人聊聊。我呢,則幾乎不曾跟停下來的車說不,因為對我來說,搭便車是享受一段由老天安排、不同緣分所銜接起來的旅程,這一輛車會把我帶往下一輛車,帶向更多素不相識的人、從未聽聞的地方,讓更多事情發生。

「你的睡墊都破成那樣了還在用哦?」解釋完為啥跑這麼遠去看牙醫後,Johanna這麼問我。
「以用了三年多的東西來說,這樣還好吧,泡棉做的本來就不耐磨。」
「我剛好有個睡墊,充氣式的,很久沒用了,應該也沒機會再用,還有一些裝備,要不你跟我去我家,看看哪些你用得上的就拿去吧。」
「哇噢,那太好了!可是你確定用不上了嗎?」
「我已經老到不能當背包客啦。」
「哪會,只有年輕人跟神經病會讓陌生人搭便車啊。」
「哈哈哈,那我就是神經病囉。」



幾年前Johanna買了這個拖車屋,在各地間奔波,去年初看上了這附近的一塊地,地主Kerv在一個小山丘上經營旅館,跟Johanna聊沒幾句就很投緣,邀請Johanna在這裡住下,Kerv不收Johanna房租,並提供水電,Johanna就在旅館幫忙些接待、清理工作。Johanna的母親過世以後,她就不必往返堪薩斯市(Kansas City),算是正式在這裡定居。

我在路上常常看到拖車屋,也曾被撿回人家的拖車屋裡過夜,Johanna的拖車屋明顯跟別人不同,精緻許多,而且框體全部用木料打造,裡面的設計更是聰明到極點,不但櫥櫃燈桌一應俱全,還有廚房、廁所跟收合式的淋浴間(收在床鋪下),當然水電管線也都配合得好好的,不過既然Johanna住在Kerv院子裡,廁所她還是會去旅館用。

「這是一個退休的好萊塢製片人自己設計製作的,料好工好,實實在在,他不用之後轉賣,我從一個日本女人那裡買來的。」Johanna告訴我。
「這冬天會不會冷啊?」
「不會,你看我有個電暖器,但冬天其實用不太上,我都是窩在床上看書的時候開著,比較舒服而已」

Johanna還有兩隻貓,一黑一白,打獵(田鼠之類)維生,不過Johanna要出遠門還是要弄點乾糧放著,貓打獵也是有淡旺季之分的。後面不遠隔著柵欄就是Kerv養的美國水牛(Buffalo),還有一匹棕褐色的馬,聽說美國水牛跟馬一般處不好,不過這兩傢伙例外,Kerv養著主要是給來住宿的客人拍照賞玩用。


「聽說美國水牛脾氣不太好吶,他真的願意讓觀光客摸來摸去還騎上去哦?」我問。
「通常都行,他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不過他心情不好我們看得出來,就拍照就好了。」

「其實我擔心的是配種,」Johanna繼續說。「以他這年紀早該有小孩了,但Kerv夫婦一直不讓他去配種。」
「為什麼?」
「哎,以前我一直認為,養動物的人應該都是愛動物的,後來才知道,對於大部分飼養牲畜維生的農夫們來說,動物不過是會動的物品而已,只要不餓死病死、害他們虧錢就好,牛馬羊豬吃不飽、受風寒,他們沒在理的。」
「可是,就算純就利益考量,幫他配種也是應該的啊,Kerv不是用他來吸引遊客嗎,這隻死了他要花錢再買一隻哦?」

Johanna只有聳聳肩。

農夫牧民的這種心態,早在蒙古草原上就有耳聞,只是現實如我不會像Johanna這麼失望而已。

Kerv夫婦打過招呼後,我在樹下翻著Johanna的背包,她則看著那塊破爛睡墊一直笑。

「欸,三年多了,還好吧。」
「我知道我知道。」

我跟Johanna拿了那個跟新的沒兩樣的充氣睡墊,跟一件不知道透不透氣的防水/風外套,營釘本來也想拿一些,但太大支太重了。

「多謝你了,Johanna,這個睡墊對我幫助很大。」
「不用客氣,我其實很高興你能拿去派上用場,不然放在那裡也是白白放著。」
「那塊破爛的舊睡墊要扔哪?」
「先放著先放著,我一定要拿去給Kerv瞧瞧。」
「欸,三年多了,還好吧。」

我們回到了公路旁,互道再見,之後換了幾輛車,我又回到50號公路上,繼續東行。

而後,路上人們又給了我一副手套與一個睡袋,我知道那是老天爺在告訴我,可以去試試加拿大的冬天,試試極光。我依然擔心害怕,但既然你說可以試,我就去試試看吧。


5 則留言:

  1. 所以旅行的終點在北極嗎??我以為是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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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1.終點應該是在屏東吧....
    2.世界上最孤獨的公路 這頭銜聽起來超威
    3.雖然你也算畜牲 但在山裡面狗才是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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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話說我這輩子最長的便車時間是五分鐘,還是那位大哥堅持要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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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一切真的是天意...去吧去吧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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