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盡頭(一)

● 美國夢

「有時候火車會在這裡減速，或停一下子，那些人就爬上去，運氣好的話可以一路直通邊境，被發現就趕下車而已，沒什麼。」

那幾個夜晚，我試著從汽笛聲與鐵軌的震動，分辨出那是從加拿大一路南駛的超長貨車，還是從墨西哥西岸北上的走私特急，想像著那些背著大包小包、提著孩子試圖逃離毒販與黑幫地盤的女人男人們，頂著寒風酣睡的模樣，我只能默默的祝福他們，那會讓自己好過些，在文明與律法的撻伐聲中，我還是站在所謂正義的這一邊。

既然美墨邊境的非法出入那麼嚴重，我以為美國會嚴格控管邊關的數量，但他們卻反其道而行，在非沙漠的Juarez週邊，短短七十幾公里就開闢了六、七個關口，說是為了服務大量從這一帶入境美國的墨西哥民眾，如果合法入境的墨西哥人都多成這樣，就難怪德州人會用「到處都是」來形容那些非法墨西哥移民了。

我自己沒什麼美國夢，但一路來碰觸太多，使我萌生想要印證這些夢境的念頭，我很清楚事實不會那麼美好，起碼不會每樣都那麼美好，但這個能讓全世界做夢、圓夢的國度，一定有些特殊的零件跟元素，是別的地方看不到的，既然我已經看夠了這隻惡魔的陰暗面，可以期待接下來慢慢累積他的光明面，然後拼湊出完整模樣，下一個足夠公平的註腳。

「Remember, Red. Hope is a good thing, maybe the best of things, and no good thing ever dies. I will be hoping that this letter finds you, and finds you well.」

「記住，瑞德，希望是好事，也許是人間至善，而美好的事永不消逝。希望你讀到信，而且健康。」

● 20元鈔票

第三次踏上美國國土，五年過去了，偶爾想起2008年那許許多多的第一次，總能讓我發噱，這是我第一次出國自助旅行的國家，這回要結結實實的走上幾個月，有種走回童年的感覺。

幾個月前，我對美國這一趟是沒什麼期待的，物價高，軟硬體都很熟悉，國家公園都不准免費露營，很多人眼中的無趣國家。然而一個多禮拜過去，我發現還挺好玩的，也有些意料之外的小刺激。

那天我背著包走向大馬路，一位在樹下乘涼的拉丁女士拿張1元美鈔要塞給我，「天這麼熱，去買杯可樂吧」她說，我嚇呆了，連忙找面玻璃看看自己是不是披頭散髮齜牙咧嘴，結果還好嘛，要我來說我還可以用「乾淨」來形容呢，結果這件事情讓我在Las Cruces的沙發Linda笑了三天。

「一定是因為你看來像流浪漢」Linda斬釘截鐵的說。

「流浪漢應該是推超市的手推車吧？」

「也有很多背大背包的。」

「這樣就值1美元，那我在非洲的樣子起碼值50。」

接下來，離開Las Cruces的三天內，我又收到了4張20元美鈔，有欽佩我這樣旅行的贊助費，有看我大熱天等不到車、要請我吃頓飯的餐費，我真的覺得這事不尋常，也讓我想起在印度遇到的美國年輕志工；我們在加爾各答的德蕾莎之家共事不過兩、三天，他臨走時也塞給我一張20元美鈔，跟我說：

「到了%$^&$*別忘了來客牛排，那兒的牛排是全美國最棒的。」

我忘了是哪個州了，只記得是東岸，反正我也不會拿這20元去吃牛排，而我非常肯定那時候我看起來不像流浪漢，頂多像個非法中國勞工。這二件事加在一起，讓我覺得美國人有這種文化，應該是在高收入基礎下所養成的一種幫助人的方式，起碼他們給我錢的時候，沒有「唉唷～我覺得你好可憐哦」的神情投射過來，真的純粹是大熱天要請你喝杯飲料而已，只不過發生在陌生人之間，發生在美國，會讓人覺得奇怪，尤其是美國人自己。

然後，我跟好多人聊到美國的法律、憲法，也去了法院旁聽，自己都很驚訝，我居然對美國法律這麼有興趣，通常是我憑藉電影得來的印象，跟人們討論真實情況。這個過程讓我收穫很多的，倒不是條文怎麼寫、制度怎麼走，而是人們在闡述的時候，表現出來的那種……我還不太能確切形容的感覺；隨便路上抓個人，都能跟你聊一些跟他生活比較相關的法令規定、政治運作，同時告訴你他個人的主觀想法，認同與否。我覺得法治國家就是這個樣子，百姓有了解法律的習慣、思考批判的能力，而不是事情發生了才在抱怨不懂法律、法律不公；美國有太多愚蠢的法條，荒唐的判決，前陣子Zimmerman的案子就是個例子，但老百姓可沒有用這個當藉口，懶得去了解法律，學習制度，不論認同與否，他們都會試著去熟悉法條，知道出事了該怎麼處理，這一點，台灣還差得好遠。

搭便車的情況還不差，走了三個州，沒被卡太久，麥當勞跟溫蒂(Wendy’s)有1美元漢堡，沿著公路到處都找得到，天黑了就找個警車看不到的樹叢後面搭帳棚，我想直到下雪前應該都不成問題。搭便車在很多州都是違法的，但警察們都很客氣，沒為難過我；其實我一直覺得移民官員、警察跟一些公務人員，基於職務需要找我搭訕的時候，都畏首畏尾的，顯然是怕我不爽上法院告他們，這裡雖然沒有像電影上那麼誇張，大家沒事告來告去，不爽就烙律師，但司法體制的確是非常健全，或說太過健全了，窮酸老外本人想的話，不但可以告人，還可以投票選市長、參議員、總統呢(*註1)，真可惜沒在選舉季節來。

雖然漢堡不錯吃又便宜，還是得提醒一下自己不能吃太多，我是有很多肥胖的空間，但前幾天跟一對肥胖老夫婦住過以後，真是親身體會那種恐怖；走沒幾步路、多講幾句話就氣喘吁吁，坐進沙發裡陷得好深，簡直像被沙發吞進去那樣，然後還是不停的吃漢堡、taco、可樂、甜點，明明該勸他們少吃這些垃圾、多做運動的，但我差點脫口而出的居然是「你倆遺囑寫好沒」。

這大概是我這幾個月主要生活的地方，開這個主題，把路上的人事紀錄下來，直到公路的盡頭。




*註1：在美國開戶、就醫、買車買保險都要看證件，確認你是美國公民，惟獨投票不用(精準的說：不是必須)，是我認識的國家裡，唯一一個不需具備公民身分就可以投票的國家，所以非法移民、觀光客、黑工、外籍球員、休假水手都可以參與選舉投票，火星人要是披著人類外皮的話應該也行，有些州雖然有規定要查驗證件，但你不爽給看還是凹的過去，一般用歧視之類的字眼吼一吼，他們就會縮回去了。雖然的確有些人因為身體狀況、工作等緣故，不便取得某些身分證明文件，但這件事跟人權或平等其實沒啥關係，主要是政治利益使然；長久以來民主黨(Democracy)一直受到許多非法移民的支持，政策也多惠於非法移民(正確的說，是給予合法/非法移民的利益差別不大)，當共和黨(Republic)嚷嚷要憑證件投票時，民主黨就把人權平等那套搬出來講了。所以以後看美國的選舉結果，要把這些非法移民考慮進去，就像看中國的人口與衍生問題時，不可能忽略黑戶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