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1日 星期一

鳥人(二)




風雨過後的早晨,大島籠罩在霧氣裡,海風捎來雞啼聲,也告訴漁夫們今天的漁獲會是如何。

吃過早餐,歐馬拉跟傑森就出門了,空蕩閑靜的屋子,淡淡的木香,讓米特覺得安心與舒服,他把身子蜷曲在沙發上,睡了一個香甜的回籠覺,再醒來已經是艷陽高照,農場裡的動物不停的叫喊,尤其是牛群們。

米特按照歐馬拉的吩咐,把二隻狗關進狗屋裡,巡了一下動物們的欄舍,把幾隻牛栓在木樁上,準備擠牛奶,這讓他想起以前在拉吉德的農場裡工作的日子,他們兄弟幾個工作完要回家的時候,常常從雞舍裡偷幾顆蛋,作為隔天的早餐。

擠完了二桶,正要提第三桶進屋的時候,柵欄後面「磅啦」傳來一聲巨響,嚇了米特一跳,他走到柵欄旁邊,透過縫隙往裡面看,一個小女孩正在收拾著散落一地的金屬碎屑,米特把手上的水桶放了下來。

小女孩注意到了米特,但只是靜靜的看著他,米特看著她的眼睛,沒有那駭人的血紅光芒,但是那雙眼睛沒錯。

「嗨。」

「………」

「我叫米特,妳叫什麼名字?」

「………」

「妳說英語嗎?」

「………」

米特心想,她應該是聽不懂他說的話,可是那雙眼睛,似乎透露著一絲理解的意味。他嘗試著跟她說更多的話,小女孩只是靜靜的聽他說,一動也不動,米特注意到她黝黑皮膚上的瘀傷,試著讀懂她眼神裡的警戒,究竟是對米特,還是對另一個人。

動物們的喧囂戛然而止,使得米特不得不停下話語,注意四周。一個粗野的聲音,從小女孩的背後傳來。

「法比兒(Fabier)!法比兒!妳在哪裡?」

女孩拔腿就跑,留下一地的碎屑,和米特詫異的表情。一個矮胖的男人遠遠走近,惡狠狠的盯著米特。

他蓬頭垢面,頭髮紮成好幾個小辮子,雙耳掛著黃亮的耳環,耳垂纏著些許繃帶,穿著不太合身,卻很適合他野人模樣的破爛工作服,沒有皮帶的褲頭露出帶著毛絲的肚皮,提著一根杆麵棍,上面有毆打某種物體的痕跡。男人一停下腳步,就對著米特鬼吼鬼叫,米特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但知道自己應該趕快離開,這時屋子的另一頭,傳來另外一陣咆哮。

「你。不。可。以。去。挖。人。家。的。墳。墓!」
那是歐馬拉的聲音,他們回來了。

「拜託你老爺子,小聲一點啦。」

「傑森,你這樣做真的太過份了。」

「我只是找出那幾塊木頭,拍張照片,就放回去了,不會拿走任何東西的。」

「你怎麼知道木頭在那裡面?」

「拿『說話的木頭』陪葬,是以前一貫的習俗,如果迪多拿家真的有木頭,八成在他祖宗的身邊。」

「迪多拿說他不知道木頭的下落,不是嗎?」

「哎,他不太會撒謊,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木頭在墳墓裡。」

「我要告訴瑞妮,讓她阻止你。」

「她阻止不了我的。」

「那我就告訴警察,讓他們阻止你。」

「哈哈,老爺子,你不會的。」

他們兩人慢慢的走來,歐馬拉一邊氣急敗壞的揮舞手腳,米特看著覺得很好笑。很快的,歐馬拉也聽到了這一邊的咆哮。

「怎麼回事,米特?」歐馬拉問。

米特想出聲,但那個男人立即把矛頭轉向歐馬拉,劈哩啪啦的怒罵著。歐馬拉對著那個男人說了幾句,對方不見緩和,歐馬拉也不像在道歉,只是敷衍一下,就攬著米特的肩膀要進屋,米特注意到,傑森一直在看著那個男人的臉。

「別理他,他是個瘋子。」
進了屋子,歐馬拉說,一邊把咖啡端出來,三個人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外頭的怒罵聲才漸漸遠去。

「還好我聽不懂拉帕奴伊語(*1),哈哈」
傑森笑著說,一邊很享受的喝了一口咖啡。

「那傢伙是個怪人,以後他要是再對你吼,你別理他就好,知道嗎?米特。」

米特點點頭。

「他是誰?」傑森問。

「兀爾葛(Ulergh),很詭異的一個傢伙,我們這裡沒人想跟他多打交道。」

「他的耳朵是怎麼回事?」
米特聽傑森這麼問,才知道傑森一直盯著看的,是對方的耳朵。

「不知道,從Motu Nui回來以後,就一直是這樣了。」

Motu Nui?,那是多久以前?」

「三、四年前吧。」

「我以為偷鳥蛋的比賽,已經被智利政府禁止了。」

「是被禁止了,可是一直到那時候,島民們還是偷偷進行,一樣一年一次,一樣下注賭錢。」

傑森嘆了口氣,把咖啡放回桌上,外頭只剩下雞群的咕咕啼叫,已經是中午了。

「兀爾葛是那一年的贏家?」

歐馬拉不語。

「只有他一個人回來?」

「………」

「我的天…」
傑森搖了搖頭,一臉難以置信,米特聽糊塗了,怎麼贏了一場比賽,會這麼恐怖。

「之後呢?」

「據我所知是沒有,也許他們玩膩了」。

米特忍不住問了。
「博士博士,你們在講的到底是什麼事情啊?」

傑森看了米特一眼,盤算要怎麼告訴米特這件事情,歐馬拉起身,到廚房去再沖一壺咖啡。

「大島長久以來,有一個傳統,每個村莊推舉出幾名勇士,在東北風起的時候,划著拼板,從西南火山旁的Orongo出發,到一公里半以外的小島Motu Nui,去偷聖鳥的蛋。」

「拿到蛋以後划回Orongo,第一個回來的人,會被賦予『鳥人』的稱號,贏得獎賞與島民們的尊敬。」
傑森拿起杯子,把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

「我們把這個文化,稱為『鳥人崇拜』;大島自古以來,就是貧瘠之地,種不出食物,沒多少漁獲,加上這裡發生了一些慘絕人寰的事,使得島民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座島嶼,他們看著往返的海鳥,希望自己也能夠長出一雙翅膀,飛離這個不祥之地,久而久之,就演變成鳥人崇拜,演變成那些壁畫石刻,演變成偷蛋比賽,這是一般考古學界的認為。」

「不過我們偉大的傑森博士,有不同的見解,是吧?」
歐馬拉一邊切著番茄,一邊對著番茄說,傑森笑而不語。

「那偷蛋比賽為什麼會被禁止?」米特問。

「因為死了太多人,」
傑森伸展伸展背脊,打了個呵欠。
「每年幾十個人出去,只有幾個人回來,有時甚至沒有人回得來,參加比賽的都是青壯的年輕人,都是這個小島的勞動力與家庭支柱,政府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就禁止這個比賽的進行。」

「是溺水死掉的嗎?」

「被海流吞噬、在Motu Nui餓死,當然,也有可能是被殺死的,畢竟除了他們,沒人知道在Motu Nui上發生了什麼事,聖鳥的蛋也許有好幾個,但勝利者只能有一個。」

「這點我同意傑森的看法,」
歐馬拉提著熱騰騰的咖啡,和一大盤水果,放在桌子上。
「三百公斤的玉米跟糖,可是筆大獎賞,參賽者很多都是沒田地沒牛羊的,冒著生命危險渡過海峽,怎麼可能空手而回。」

「欸,不是不能帶武器嗎?」傑森問說。

「哎呀,哪需要什麼武器,」
歐馬拉揮揮手。
「石頭木片就很夠啦,我們可是帶牛帶馬長大的。」

「這倒提醒了我,」
傑森轉頭,神情凝重的對米特說。
「離兀爾葛遠一點,那傢伙不是善類。」

「嗯,我知道,」
米特又點了點頭。
「不過博士,他家有個小女孩耶。」

「法比兒啊,可憐的法比兒,」
歐馬拉嘆著氣,邊把水果分給傑森和米特。
「我問過瑪拉好幾次了,她也幫不上忙,真是該死的法律條文。」

「監護權嗎?」傑森似乎早已明瞭。

「我們整個村的人,從沒見過兀爾葛娶老婆,也從沒見過他家有客人,一下子蹦出個法比兒,白痴也知道不是偷就是拐來的。」歐馬拉越說越氣憤。
「但是居然沒有人在乎,沒人能幫法比兒,這真是太沒有天理了。」

「米特,你看到法比兒了,她長得像兀爾葛嗎?」傑森問。

「不像,」米特說。
「她不像兀爾葛,也不太像其他人。」

「不像其他人?怎麼說?」

「不知道,就是不太像。」

吉普車的引擎聲由遠而近,往歐馬拉家的大門駛來,傑森抓了幾根香蕉,放進背包裡。

「馬丁(Martin)來了,應該是瑞妮打電話來,我去一下。米特,要不要順便去看看摩艾(Moai)石像。」傑森笑著對米特說。

「要,我要去!」
米特急忙的把番茄跟咖啡囫圇吞下,抓起鞋子就要往外跑。

「小子!小子!帶瓶水啊。」
歐馬拉大聲叫嚷,米特趕忙接過寶特瓶,回頭一溜煙就跳上吉普車。

(圖片來源:http://www.sacred-destinations.com/)

*註1:Rapa Nui,復活島住民的語言,源自波里尼西亞(Polynesia)語系,也就是台灣稱的「南島語系」

1 則留言:

  1. 南島語系是Austronesian哦,Polynesian是其中的"一小支",大宗是台灣原住民語言。另外Rapa Nui也可以指復活島本身,或是Rapa人 :D
    http://geocurrents.info/tag/austronesian-languages#!prettyPhoto[7996]/0/

    很喜歡你寫的文章哦!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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