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丹王國(三)

從天空上看下去，一塊塊灰色綠色的小方格，優雅的沿著尼羅河披散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上，灰格子是一戶一戶的人家，用土牆圍起來的泥磚屋，綠格子則是一方一方的農田，種著高粱、棉花與青菜。

英國人殖民時，在尼羅河沿岸開鑿了許許多多灌溉渠道，慢慢的在這片沙土上發展農業，這些渠道筆直的綿延數十公里，車子沿著渠道邊奔馳，總是看不到盡頭，如今這些交錯縱橫的渠道已經成為尼羅河的一部分，無數的城鎮、村落挨著渠道建立，一家一家貧窮、樸實的蘇丹人，飲著黃濁的尼羅河水，安份、知足的生活著。


旅行者是空白的，在什麼樣的國家，他們就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在中國，你不鬼吼鬼叫，就永遠輪不到你點菜，不用胳膊把別人推開，就永遠買不到車票；而在這裡，我覺得自己變得守規矩又有禮貌，尤其是在離開那群粗魯的烏干達人之後，那個差異簡直跟換了一個人一樣。


(我們熟悉的吳郭魚，就是從尼羅河流域引進的，屬於鯽魚的一種，這隻算中型尺寸，這天最大的那隻有一公尺，光用看的都會怕，真不曉得怎麼吃)

他們總是在跟我打招呼，總是「sadiga」(*註1)、「sadiga」一聲一聲的叫，進了市場根本是應不完。有時我只是經過店門口，夥計們就喊我進去，問我要喝茶還是喝咖啡；只是搭公車坐在阿伯旁邊，聊了幾句，他就硬要幫我付車錢。來到這裡，我簡直回到了以前有手機的日子，想打電話時路上隨便找個人，講不講英語無所謂，看我秀出電話號碼，他就忙著掏出手機幫我打電話，有時還會責問對方說為什麼不準時赴約，我得打圓場說「他是黑人嘛」。

就算不分裂，南北蘇丹也是二個截然不同的國度；南方人瘦高，到了北方人又矮回來，二邊都說對方比較黑，我在想或許黑人對黑皮膚也有些偏見；南方草樹多而(相對)潮溼，北方是乾燥的大片沙漠，大家晚上都把床舖搬出來，睡在屋子外面，城市鄉村都是如此，根本不用擔心蚊子；南方人講英語及方言，北方幾乎都說阿拉伯語，只有受過英國教育的長輩與自學英語的年輕人能講英語；Juba的香蕉一根1鎊(約新台幣8塊)，Khartoum的香蕉是一公斤1鎊，北方有電有水有柏油路，有冷氣有大樓和大賣場，但是食宿、交通等一切消費全都比啥也沒有的南方便宜上一大截，很想回去翻翻經濟學的書，看看這種奇怪的現象是怎麼一回事。南方常見的交通工具是boda(摩托車)，北方則是驢車，用來載水、運菜、賣牛奶、撿破爛，當牛羊都躲到樹下去乘涼時，驢子仍然乖乖的守在車子旁，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頭頂上熱得發燙的惡毒太陽跟假的一樣，從不知道驢子是這麼耐熱的動物。三不五時鋪張毯子跪下去禱告的人們，也是北方才有的日常街景，只是他們不太計較哪一邊是東邊，看對面的面向哪邊就跟著向哪邊，有時想告訴他們可以看太陽的位置，想想也就算了，看同一條街上的人們胡亂的朝四面八方拜，也是蠻有趣的景緻。

在Khartoum我看到了好久沒見的大型公車，俄羅斯、日本、歐洲製，過陣子還會有台灣淘汰的公車來這裡跑。固定路線、隨招隨停(坐滿就不停)，有些車還有裝LED站名顯示器。在Khartoum搭公車是很便宜又方便的移動方式，只要知道終點站名、認路標上下車，阿嬤都可以輕鬆買菜逛街。短中程50 Piastres，長程1鎊(1鎊=100 Piastres)，1鎊可以坐到30-40分鐘之久，從Khartoum坐到Khartoum North、Omdurman(這三座城圍繞著白尼羅河、藍尼羅河交會的Y型河口，成一大片三子城)以及馬路電線還沒牽到的市郊。離開Khartoum，巴士仍是最簡單的移動方式，有跑在直又平大馬路上的豪華冷氣大客車，也有穿梭在田埂沙漠間的TOYOTA小貨車，因為沒有敞蓬，臉會被熱風尻得熟透透，就像站在冷氣出風口兩、三個小時那樣，旅行真的會讓人成熟，至少臉會很熟。

Khartoum全年白天溫度都在30度以上，人跟衣服一樣，很快就乾了。剛到這裡的前幾天，幾乎無法在外走動，踩沒幾步就要找地方納涼喝水，整個人厭厭的想睡覺。後來習慣了，也發現一種很好喝的橘子汁，黃綠色冰冰甜甜的，看到有擺冰桶的飲料店都有賣，一杯1鎊，常常喝二杯還想再喝。Khartoum離海邊遠，熱是那種乾熱、風一吹就覺得全身毛細孔都通風，不會有汗流夾背那種濕黏感覺，晚上天氣涼了以後，其實蠻舒服的，大夥把床舖、電視、小桌椅搬出屋子，躺在床上邊喝飲料邊看電影(*註2)，還可以賞月看星星，直到睡去。

典型的蘇丹房屋，會隔成男人廳/房與女人廳/房，男女各自在自己的廳房活動，各自有門通外面，一間房子至少有三、四個門，客人來在男廳招待，男客若想跟女眷打招呼，就進女廳去通報一下，女眷們趕緊把頭包一包，出來和客人握手寒喧，再回女廳去做菜、帶小孩。當過一次蘇丹人的客人，就永遠不會忘記那種感動；他們可能一大早就站在路邊等你，擔心你語言不通、搭錯車，放下手邊所有事情在那邊乾著急，等你進了他家大門，他的叔公、阿姨、嫂嫂、堂表親兄弟姊妹，以及這些人的所有小孩，就一個接一個走到你跟前，跟你握手寒喧。鄉下地方各房親戚不是住一起就是住隔壁，一喊「老外來啦！」，往往就驚動半個村子的人走出房子，一家一家來跟你打招呼，從老的到小的，手一隻接一隻的握，心頭就一層一層的，被一種很溫暖的感覺包覆起來。有些孩子還是很害怕這個黃皮膚小眼睛的怪物，但又必須跟我握手，只好硬著頭皮走過來，伸出來的手，拉著很不情願的身體，小碎步蹉蹉蹉到我身邊，一握完手，拔腿就往後跑，躲在他媽媽的屁股後面，圓溜溜的眼睛盯著在那邊哈哈大笑的我。


洗完澡，他們給我一套Jalabia(*註3)讓我換上，然後就是豐盛的晚餐；他們用大鋁盤盛著麵包、洋蔥、豆汁、雞蛋、芝麻粉，比較有錢的還有肉跟青菜，用手撕開麵包沾著配料，這盤一點那盤一點，然後送進嘴巴，大家圍在一起這樣吃飯、聊天，互相吞彼此的口水，難怪感情這麼好。飯後到睡前這段時間，還會請你喝一杯熱茶/熱牛奶，他們說睡到半夜會冷，睡前喝杯熱的可以暖暖身子，我是不覺得冷，只是凌晨時有露水、風一直刮覺得臉跟嘴唇很乾而已，對沙漠民族來說，可能25度就叫冷了吧。

蘇丹人認為，讓客人付錢是主人的恥辱，所以在你作客的期間，只要他看得到你，絕對不會有讓你掏腰包的機會；他們只給客人最好的東西，往往你會突然發現，怎麼今天盤子裡多了牛肉跟蔬菜，怎麼最小的妹妹沒有過來吃晚餐，那種感動是很直接、很強烈的，不需要任何言語及詮釋，就讓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以及他們傳承下來如此善良的文化，像章一樣蓋在你的心頁上，無法抹滅。

街坊鄰居和賣菜賣水的，大家都認識，晚上有時就這裡坐坐那裡坐坐，每到星期五，女人換上華麗的裝扮，點上口紅，男孩換上新衣，女孩紮上辮子，一家人手牽著手，到處去拜訪親友；早上去小姑姑家，下午去二舅舅家，晚餐和三哥全家上餐館吃埃及菜，這禮拜你們家過來，下禮拜我們家過去。這樣子的社會，怎麼會危險，怎麼會有偷拐搶騙？而且不光是樸實的鄉村，金錢聚集的最大城市Khartoum也是如此，到了周五街上空無一人，大家都在親朋好友家裡吃喝聊天玩小孩。如此牢固的人際關係，讓我瞠目結舌的感受到這個國家的「力量」，一如我隨處可見人們的「和善」與「真誠」，都是彼此緊密相連的；人們有共同的價值觀，為了這個大家認同的觀念，一絲不茍的規範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朋友，哪裡還需要法律來規定你應該怎麼做？這是我第一次不以軍事外交、經濟外匯，而是用這樣的方式，深刻體會到一個國家的強大，體會到什麼叫向心力。「這就是伊斯蘭啊…」，我的第一個穆斯林國家，給了我無比的震憾，也深深感受到，我已走進由月亮統治的國度，我期盼著前方的人事，期盼著那裡有我要的答案。

旅人的目的，不是建築、美食、大自然這類看得見摸的到的東西，就是文化、傳統這類正在死去的東西，對於「人」的觀感，顯得次要甚至是無關緊要。或許是因為旅人總是遇到現實的商人、覬覦錢財的匪類，也或許是跟自己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人們，沒什麼稀奇，我們並不太在乎這個國家的人們好壞，總是以「中國人就是這樣」、「印度人就是這樣」草草的開始與結束這個話題，人們為了大峽谷去美國，為了金字塔到埃及，很少聽說有誰是為了看看那個地方的「人」，和他們相處，而拜訪他們的國家。很久以前聽過一句話，不知為啥一直惦記著，現在我除了可以說蘇丹不虛此名，也才真正了解這句話的意義；這裡沒啥好看，也沒啥好吃的，不過這些親切、善良又單純的蘇丹人，絕對會讓你留下深刻又強烈的印象，現在的我會說，這句話是旅行者能給一個國家的最高評價，希望台灣有一天也能被如此讚美：

「you must meet Sudanese」(你得會會蘇丹人)



*註1：sadiga是「朋友」之意，往往用於稱呼不熟的人或外國人，在這裡我還有另一個名字「alibaba」，對，就是天方夜譚裡的阿里巴巴，意思是「強盜」；由於中國以石油為交換條件，協助蘇丹政府蓋煉油設施、輸油管、電廠、馬路、港口，蘇丹人認為中國人來這裡偷了他們很多石油，就喜歡用阿里巴巴來謔稱中國人，開玩笑成份居多啦。

*註2：除了滿街跑的敞篷摩托車，印度的電影在這裡也很流行，電視播的多是警匪片，或是複雜離奇的m大家族n角關係片，街上賣非洲電影(主要是奈及利亞出品)以及很舊的港片，好萊塢電影雖然不少，但似乎不是太受歡迎。

*註3：Jalabia是阿拉伯人傳統服飾的通稱，在蘇丹是指男人穿的白色連身衣，裡面會穿白色七分褲跟內衣，頭上再纏頭巾(裡面有時戴小帽)。在蘇丹，這套衣服是在家穿的休閒服，外出時會換上襯衫長褲，而若在路上看到其他顏色的Jalabia，表示那人具有相當的宗教地位與權力，這種情況下，Jalabia應該算是正式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