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5日 星期四

大病一場


因為簽證跟航空公司的問題,被困在Juba已將近三個禮拜,僅剩的一條路,是回Kampala再做打算,不料就在動身前夕,一場大病狠狠的砍了我一刀,讓我躺在那裡動彈不得。為什麼老天要想盡辦法,讓我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待上這麼長的一段時間,隨著住院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也就一點一點的懂了。

●第一天
凌晨四點多,肚子開始痛,上廁所不見好轉,在椅子上坐到八點多,似乎有好一些,就慢慢走去吃早餐。吃完還是痛,休息了一會,還是撐著去烏干達使館辦簽證,辦完覺得不妙了,肚子裡有股什麼東西想要衝出來,不曉得是要從上面還是下面,只能守在廁所旁的椅子上等等看,掙扎了四十多分鐘,兩條腿怎麼擺都不對,隱約覺得是腸子的問題,肚子還是痛得厲害,決定回去找藥吃,一出大門就哇哩哇啦的吐在使館竹籬笆旁邊,早餐全部吐出來了。捧著肚子喘著氣,好不容易回到Bimbo家,吃了腸胃藥和瘧疾藥,躺在床上,身體發熱、冒汗,半個多小時後又吐了一大灘,連大小腸裡的東西都吐出來了,感覺有個什麼東西在大腸底部,把所有東西全部往上擠。Bimbo說是瘧疾(Malaria),我也覺得是,他拿了50鎊給我看醫生,我搖搖手說自己有錢。Bimbo幫我叫了摩托車(boda),Den陪著我一起去診所,診所不遠,但車子每顛簸一次,肚子就劇痛一次,像是要裂開來似的。

下了車,腰桿挺不起來,身體蜷蛆成九十度(因為很痛),只能盯著自己的鞋子,在Den和boda司機的攙扶下,緩慢的走進診間。黑人醫生問了幾個問題,馬上抽血檢驗,並叫他們倆帶我去另一間診所做腹部掃描(這裡有儀器但沒電),於是我們三人又坐上boda,痛苦的龜速前進。好不容易撐到了第二間診所,說沒有掃描用的液體,指給我們說要往下走找另一間,跟護士要了水喝,覺得很渴很渴。第三間診所小了點,但蠻新蠻乾淨的,等了三十分鐘輪到我,掃了掃出了片子,醫生說腸部是有些問題,我們拿著片子回去第一間診所,血液檢驗出來是瘧疾沒錯,就打奎寧(Quinine)點滴,因為躺下沒有比較舒服就坐在床上打,打完一大包又打了二包說是治腸胃的,三袋打完已經晚上九點多,站起來走沒幾步就頭昏眼花,出去找地方小便,尿完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幾秒鐘不省人事,眼睛睜開時四周烏漆嘛黑一片,想說這裡到底是哪裡,我怎麼會在這種鬼地方。肚子是有稍微好一些,也不想吐了,但現在這樣神智不清好像也不太對勁,早已忘記上一回打點滴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現在這樣是一次打三包的結果,還是奎寧的副作用,回診所護士給了我止痛藥,要我睡前跟明晨各吃兩顆,黑人助手幫我叫了boda,回到Bimbo家已經十點多,隨便吃了幾片餅乾,倒頭就睡。

●第二天
夜裡身體一陣一陣熱,流了不少汗,跑了趟廁所,拉出來還是稀的,有暗紅色的出血,曚曚曨曨中四點多好像有睡著,八點醒來,感覺比昨天好多了,肚子還是痛得要命,但已經可以自己慢慢走到診所去。一樣打那三袋藥,我問黑人醫生說奎寧有什麼副作用,他笑笑說有時耳朵會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如此而已。他告訴我,我的腸道有發炎,至少要打五天(治腸)的藥(點滴)才能好,黑人助手幫我買了蛋餅,醫生卻說不能吃油膩的東西,我很確定昨天他說可以吃我才買的,這讓我對他的治療存有疑問,但起碼這二天情況確實有好轉,就再讓他治二天看看吧。

我躺在床上,看著黃色的液體一滴一滴往下掉。好像聞到了什麼東西,沒錯,那是我懷念的味道,我小時候最愛吃的炸醬麵,那股超香的炸醬味,在我長大後就從村子裡消失了,當然不可能出現在這裡,這是我的迴光返照嗎?為什麼一個沒有味覺的人會返照這麼古老記憶裡的味道?我想看人生回放電影啊。

跟昨天一樣,點滴打完了護士沒把針頭拔掉,就這樣插在手背上讓我帶回家,雖然有蓋子跟繃帶封起來,不至於感染,但感覺這樣好像不太對,但因為完全想不起來上一次自己打/看人打點滴的印象,沒有對照組,就算了。

晚上腎臟開始痛,幾乎就跟肚子一樣痛,只痛右邊,左邊一點都沒感覺,不知道是病毒引起的疼痛,還是打奎寧的後果,昨天開始打奎寧以前都沒事的。整夜幾乎都沒睡,發燒排汗的情況有比昨晚好一些。

●第三天
跟黑人醫生說腎臟很痛,他認為無大礙,我心想好吧,反正救命要緊,今天也是最後一包奎寧了,我的腎兒們,你們就再多撐兩天。由於肚子疼痛的感覺沒什麼減輕,就問醫生這藥到底有沒有效,醫生說我得的是潰瘍性大腸炎(Ulcerative Colitis),他很有心的去印了一些文件,告訴我這病是什麼情況,要吃什麼東西幫助回復,我說現在吃什麼拉什麼,這種建議一點也沒用,「你只要告訴我,為什麼打藥打二天了,肚子還是這麼痛」,醫生就說了,在這裡無法根治這個病,我必須回Kampala或Nairobi去找大醫院照腸鏡、塗藥,做一些侵入性治療。二天前他說可以在這裡治好的,我想不能在這裡耗下去了,且不論黑人醫生的診斷正不正確,我的腸子至少出現發炎的徵兆,不能拖久,當下決定晚上訂機票,後天飛Nairobi去找大醫院治療,黑人醫生一聽,馬上搭boda去找航空公司,幫我問班機的時間、票價。打完了點滴,醫生告訴我大馬路上有間中國餐館,我去那裡吃些米飯應該對腸胃有幫助,就搭boda去了,跟老闆娘說我只要吃飯就好,她說那怎麼吃得下,跟廚師商量了一會,給我燙了些青菜、蘿蔔跟香菇,沒有任何油,配飯吃,她還告訴我,這裡有間新開的中國診所,離這裡不是太遠,我想說去看看也好,反正晚上還有時間訂機票。

到了診所,跟醫生講了大概情況,他馬上蹦出一句「是不是傷寒啊,驗一下唄」,道地的東北腔。檢驗結果出來,瘧疾沒了,傷寒(Typhoid)還真的是有,問醫生肚子痛是不是傷寒的關係、能不能在這裡治好,他說當然沒問題,直覺告訴我,要留在這裡,就付了診療費和七天的藥錢(說至少要打七天點滴),當晚就打了第一劑,一瓶氯化鈉(Sodium Chloride)和一瓶氟氧沙星(Levofloxacin Hydrochloride and Sodium Chloride),回去後也吃不下東西,早早就睡。

●第四天
一夜沒睡好,腎還是痛得厲害,拉的還是稀,不過感覺比昨天好很多。去黑人診所跟醫生說剩下的藥不打了,護士算了算,退給我一些錢。既然決定待在這接受治療,簽證就必須延長,但跟那承辦的黑人在電話裡講不清楚,自己又行動不便,就打電話給八戒,想請他幫我去辦,一會兒八戒帶著主任來了,聽說我生病他們非常的著急,說明了這兩天的情況之後,主任說要安排我住進飯店,費用叫我不要擔心,我雖然不好意思讓他們出錢,但現在這種情況下,這的確是養病的最好方法,就只好麻煩他們了。回去收拾了些東西,就到中國診所打藥,我一踏進門,診所老闆黃哥跟翻譯夢尼卡就迎了過來,說剛剛使館來電話了,要我在這裡住下,吃飯就跟他們吃,廚子大哥會幫我送到房裡來,於是,就這樣開始我的住院生活。

今天除了氯化鈉和氟氧沙星,還多打了一大瓶葡萄糖,之後每天就打這三瓶,狀況不佳或發燒就下午/晚上多打一瓶氯化鈉/葡萄糖。

下午來了三個年輕人,大個子發燒,但因為早上有吃瘧疾藥,驗血驗不出病毒,也不曉得是不是瘧疾,就先讓他打三瓶,叫他明早再過來驗驗血。期間跟小個兒閒聊中國的考試制度,他們都是大學剛畢業,就跟著公司到這裡來開疆拓土,很不簡單。藥打完天也黑了,大個子一起身就要找地方吐,說好明天見,但從此再也沒見過他們;他們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Juba是有一間國立醫院,外面看來很大很新,但裡面沒有藥,我不曉得那些醫生護士們在沒有藥品的醫院裡忙些什麼。大個子沒有再過來這裡,不是病情好轉,就是領導授意在家療養,靠自己運功把毒素逼出體內吧,我很難相信大個子的病可以靠自己好,就算只是感冒,也是相當嚴重的感冒,三個人年紀輕輕,就跟了個這麼無良的公司為它傷身賣命,真是太不值得了。

●第五天
一夜沒睡,蚊子打不完,早晨跟黃哥要了頂蚊帳,廚子大哥幫我釘了幾根釘子,把蚊帳的三個角掛在牆上,剩下一個角就掛在點滴架上。大便終於是固體的了!在非洲半年來最大的成就,腸腎早上還痛,但已不需吃止痛藥,進食時才覺得痛,從左邊到右邊,痛回左邊再痛回右邊,第一次這麼清楚的知道腸子的迴路是怎麼繞的。打完了藥,近午時分身體開始痙攣,混身不由自主的抖個不停,持續了十來分鐘,護士說不要緊,回房蓋被子躺了一會,不抽蓄了,但身體開始發熱,燒了15分鐘沒有退的跡象,就夾著溫度計上廁所,一不小心把溫度計掉在糞坑裡,撿起來發現頭斷了,要是頭沒斷,我會不會洗一洗把溫度計交回去給人家用呢?我之後一直在想這個問題。39度,醫生把退燒針隨便插在我的手臂上,在那邊搓揉針孔的時候,看見醫生和夢尼卡拿著一本書,對著病床上的一個女孩子,指指點點的討論書中的某一段落,說好像是這個又好像不是,我呆了大概2秒,還是繼續搓我的針孔,起碼我在這裡是有逐漸好轉沒錯。

醫生三不五時來串門子,和我聊一些中國人在Juba的八卦,可惜沒辦法在這裡和各位分享。他的經歷洋洋灑灑,還開過賭場,是個直來直往的豪爽性子,固執、凡事靠自己的個性,能在中國人的社會生存,想必是相當有本事的一個人,說是沒吃過什麼苦頭,我想應該是碰了壁就不幹,也不在意吧。孤風傲骨的俠客性格,活脫脫像是武俠小說裡跳出來的人物,也因為如此,他跟黃哥處得不好,偶爾他們吵得厲害時,我還蠻擔心俠客會包袱一扛、機票買了就飛回北京,他的醫術或許普通,但能給人一種可靠的感覺,要是他不在,我住在這裡也會提心吊膽,怕身體又出了什麼狀況吧。

中午時分來了個張姊,也是東北人,在朋友的介紹下,隻身從烏干達過來Juba開店做生意。昨晚坐在店門口,四個烏干達人衝進店裡搶劫,二個把她綁到廚房,另外二個把保險櫃搬走,臨走前在張姊的後腦杓上狠狠的敲了一棍。還好腦部掃描的結果沒什麼大礙,但就是沒有食慾,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才來診所打些葡萄糖。她說想回國去了,但公司不願意放人,老闆坐在床邊,一直問她說回去之後要幹什麼,我操你x的你管人家回去要幹啥,一個女孩子跑這麼遠來,出了這麼嚴重的事,都說想回去了,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好雞雞歪歪的,聽起來是不想讓張姊的錢離開Juba;把病人扔在床上就走人,也沒有看護照料張姊,送來的飯還是前幾天的剩飯,都有味道了,唉,這些人啊,會有報應的。

早上腰還是挺不直,慢慢晃出去想要買水,在診所工作的黑人小女孩Rose從後面追上來,說她可以幫我買,來來回回為了不一樣的價格跟我確認,跑了好幾趟。晚上閉上眼睛就昏厥過去,舒服的、完全的休息了六個多小時。

●第六天
腎、腸上部不痛了,腸下部和膀胱開始痛,小便時超痛的,今天比較沒胃口,早餐稀飯只扒了兩口,下午三點以後比較不痛一些,花了一個多小時,把午餐麵條吃完,晚餐是米飯配黃瓜,帶點肉末,很快解決。下午二點左右發燒,37度多,夢尼卡給了散熱片,要我早晚各吃一顆。腰桿好像可以挺得直一點了,但因為痛五天下來痛怕了,動作還是慢吞吞的。整個感覺是,在中國診所這幾天,每天都有好一點,但也就只好那麼一點,需要多一些時間慢慢復元。

張姊早上來了,換了身輕裝,看起來氣色好了不少,還帶了麥片豆腐花、毛巾、簡單的換洗衣物要給我,麥片豆腐花真好吃。和她來的是好友蓮大姊,講話中氣十足,被趕到廁所去講手機,以海外經商及有錢聞名的溫州人,蓮大姊是我在國外遇到的第一個,見到張姊發生這種事,蓮大姊不但不害怕,反而信誓旦旦的說沒有賺到錢絕對不回去。稍候愛喝紅牛的吳老來了,帶來了我的新簽證,三個月,還是多次進出,這讓我之後的行程多了個選項。他們三個就像年輕人一樣的說說笑笑,說今天是七夕,兩個女人就將就點窩在床上自拍。

午時,無良老闆帶著腦部掃描的圖來了,和他們幾個圍在張姊的床邊討論,聽說昨晚已經和無良老闆大吵一架,我興沖沖的等著看今天會不會上演第二回合,結果和平收場,張姊的護照證件似乎還是被公司扣著,打算找使館的人出面協商。

下午躺在床上想瞇一下,突然診間爆出一連串怒吼,一時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但也是中氣十足,中國人真的很擅長使用丹田。多聽幾句就知道了,是俠客和黃哥在吵架,難怪今天不見俠客來串門,他心情一定非常不爽。怒吼聲就像瓦斯爆炸,斷斷續續的持續了快二個鐘頭,大家(包括黑人們)都很識相的離爆炸源頭遠一點,晚飯後,餐廳又傳出幾聲爆炸聲,深深覺得由丹田發出的聲音真是有震憾力,還沒開始吵就贏一半了。

老嚴是今天下午住進來的,又是個無良公司,兩個年輕人把他架來,扔在床上就走人,說要過夜也沒準備個蚊帳給他。三天就見識了三間無良公司,無良比例實在高得驚人,對中國企業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血驗出來的結果是瘧疾加傷寒,跟我一樣,俠客說瘧疾很容易併發傷寒,來這裡的華人黑人,得瘧疾的八成也都有傷寒,不過老嚴比我嚴重,我至少還會哀哀叫,他連話都不會說,也不曉得聽不聽得到,護士要叫他好幾聲才會有一點點反應。我看著他晾在那裡,呼吸一下急一下緩,皺巴巴的老舊西裝褲,淺綠色的絨毛上衣,骨瘦如柴,一臉勞碌樣,49歲看來像69歲,讓我想起在西伯利亞自生自滅的中國勞工。

大部份的時候只有我和老嚴在房裡,我一直擔心他會死在那,想休息也閉不上眼,不自主的會留意他的呼吸聲。天色晚了,看樣子是沒人管他的蚊帳了,我看我這頂應該夠大,就找俠客來幫忙,把老嚴的床和我的併在一起,蚊帳用點滴架撐開,勉強可以用,但要把老嚴的身體往裡面挪一點,花了我好大力氣,我真的覺得他是失去知覺了,手腳會不停的挪動(可能是肚子痛),但好像不是有意識的,搓他動他都沒反應。

晚餐後,喝點水,吃個散熱片和止痛藥就準備睡覺了,老嚴的呼吸變得急促一些,身體不停的翻來覆去,手腳一下直一下縮,跟我第一天、第二天晚上一樣,猜想他內臟一定也是痛得很吧。這夜睡不好,跑了二次廁所,又被老嚴的聲音和手腳弄得,凌晨時分才斷續睡了二個片段。

●第七天
疼痛減輕了許多,到了中午,只剩右邊腎臟和膀胱有痛覺,腰桿大概一天比一天直個0.5度吧,離90度還有一段距離。依照吩咐吃散熱片,今天沒發燒,小便有時候不痛了,也開始抓到現在小便的頻率。早餐稀飯只吃一半,午餐米飯加青椒配肉末,吃得精光,晚餐也是簡單解決。眉頭下午開始微微痠痛,之前右肩頸也痠疼過一陣,可見這種病毒引起的肌肉痠痛,會從最脆弱、已經有問題的部份開始,眉頭是因為近視與眼壓偏高,右肩頸是以前長時間使用滑鼠,不過最近半年內傷二次的左腳腳踝,倒沒有什麼感覺。晚餐前已經可以幾乎如常的從床上爬起、躺下,不怎麼痛了。

早上起床就發現老嚴拉的到處都是屎尿,再仔細一看,哇靠全身皮膚都是死黃色的一塊一塊,嚇了大家一大跳,俠客看一眼就說是黃疸,但沒有儀器沒辦法做進一步的檢查化驗,只好點滴一瓶一瓶接著打,加上殺病毒的藥,一整天打了十來瓶有吧。領導終於帶著跟班們來了,俠客問說老嚴是不是肝臟有毛病(才會有黃疸),沒有一個人知道,問老嚴嘛他也直搖頭,不曉得是說「沒有」還是想說「聽不到」,他今天的意識是有清楚一些了,其他人叫他不一定有反應,但是領導喊他他就立刻聽到,並大聲回答,實在很好笑。

公司的人來了,但大部份時間還是只有我跟老嚴在房裡,領導一直在打手機,一下跟Khartoum的老總報告情況,老總會問些「用些什麼藥」之類的蠢問題,我敢用不痛的那顆腎臟打賭,他絕對不曉得俠客唸的那些藥是在幹嘛的;一下吩咐店裡的黑人把箱子統統搬出去以免進水,跟班們則是像遊魂一樣在院子裡飄來飄去。這些人走進病房,看著老嚴皺皺眉頭,就又走出去了,踏進踏出的,憑白在空氣裡增添了許多無助感,對整個情況好像沒什麼幫助,不過起碼要是老嚴死在那,有人知道就是了。

想要驗尿,老嚴卻說不想尿,這真的很令人擔心,我打三瓶就忍不住要跑廁所了,他打了將近三公升卻說尿不出來,那些液體到底跑哪裡去?俠客給他灌了腸,沒用,只好接導尿管,總算出來一堆,全是血尿,典型的惡性瘧疾(快者二天就死亡)病徵,急忙送去化驗,點滴又掛了幾瓶上去。

早上我忍住脾氣,跟他們領導說老嚴都住院了,你們至少要派個看護、弄頂蚊帳來吧,下午眼看情況不妙,領導就勸說跟班一號老劉,要他值班一晚,老劉一聽,直抱怨也不早說,他牙刷毛巾蚊帳什麼都沒帶,要怎麼在這過夜,領導好說歹說,遞煙拍肩,好不容易說服老劉點頭,其後派人送了他們兩人的蚊帳過來,但牙刷毛巾還是沒有,老劉一有機會就碎碎唸。

晚飯後車子回來了,是黃疸沒錯,點滴又掛了二瓶上去,大夥決定今夜房裡開著燈睡覺,發電機也開整夜,以免老嚴的情況惡化。可憐的老劉,搬了張看診床過來,窩在房裡一角將就著掛上蚊帳,噴了噴防蚊液(噴心安的,我覺得一點用也沒有),也沒毯子,躺下就試著睡一睡,沒兩下就被鑽進蚊帳裡的蚊子嚇醒。

●第八天
一樣是睡了二個片段,精神還不錯,疼痛又少了一些,腰桿又直了一點,今天第一次有飢餓的感覺,吃東西速度變快,小便還痛,大便已正常,走路速度加倍,想吃香蕉,但是附近沒有,就託Rose回家時幫我買一些,明早帶過來。仰頭看看好久不見的天空,滿懷感動,總算我又可以飛了。

張姊又帶了防蚊液和杯子給我,聽起來使館的人會幫她搞定無良公司,身體復元就可以搭飛機回去了。老嚴仍是一身死黃,俠客一大早就設法幫他排尿,導尿管一直接著,但整夜下來沒半滴,點滴一邊打,俠客一邊用手指敲擊、擠壓膀胱,好不容易出來一些,大概100 c.c.吧,但點滴已經打了三公升,仍是不成比例。

領導到處打電話,還打去Khartoum的中國診所,讓那裡的醫生和俠客通電話,俠客得把用的治療、藥品、時間跟病人狀況一一跟1000公里外的那個不曉得誰報備,他心裡一定很不是滋味。傍晚使館的人來了,商量商量決定去聯合國維和部隊的醫院做檢查,那裡好像有些儀器。老嚴把褲子穿上,導尿管還插著,手提著尿袋,像個紙娃娃一樣兩腿伸直、左右晃動,讓人攙扶著走進車裡,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

●第九天
00:00~06:00沒醒過,肚子又好一點,但還是只有那麼一點,還是痛著。現在吃喝拉撒都正常了,也沒其他問題,夢尼卡說明早做個糞便尿液的檢查,看看裡面有沒有問題。今天的飯全部吃光光,還吃了幾根Rose買來的香蕉,以及張姊的麥片豆腐花。

下午無良領導及跟班二號來了,看樣子昨晚的檢查不是很順利,說訂了明早的飛機,要送老嚴回(北)蘇丹的Khartoum(喀土木,首都)。就我所知,週邊國家裡,肯亞Nairobi的醫療水平是最高的,醫院也最好,俠客也認為不送Nairobi,也應該送Addis Ababa或Kampala,決定送Khartoum,可能是因為認識那裡的醫生吧,總公司也在那裡。唉,老嚴已經整整二天沒一滴尿了,希望老天保佑他。

●第十天
22:30~02:00、02:00~08:00睡了二個片段,精神很好,等肚子不痛就可以出院了,大小便檢查沒問題,今天不打氟氧沙星了,改打二瓶氯化鈉,小便的痛楚減少很多。一整天都覺得餓,真的很餓,感覺吃再多都不夠,吃飯吃很快,麥片嗑二包,香蕉啃完了,再託Rose買新的,想說明天該出去晃晃,看看附近有什麼可以吃的,順便活動活動,看有沒有什麼異樣。

●第十一天
23:00~05:00、05:00~08:30睡著,起床小便一次,半夜躺某些角度時,腹部和腎又會劇烈疼痛,不過一下子就過了,白天行走活動已接近正常,但肚子還會微微發疼。還是沒幾下就餓,明明整天不是躺著就是坐著,還是二、三個小時就餓,正餐吃不夠,出去晃了一圈,覺得還可以,肚子有感覺但不礙事,找到間超市買了些巧克力條,回診所又託Rose明天幫我帶些香蕉來,如果照這種樣子吃下去,一個月可以輕鬆胖個十公斤。

●第十二天
睡得很香,六點多才因為尿意醒來,早餐過後活動活動了一下,覺得可以了,再待下去也不會好得比較快,吃東西排泄都正常,剩下的那一點點疼,就等它慢慢好吧。

●第十三天
出院日,黃哥和夢尼卡高高興興的跟我合照,說難得有機會遇到台灣人,我澄清台灣並不流行黑人頭,說使館有吩咐,藥要給我備齊了,塞給我一大包瘧疾、腸胃、退燒藥,才放我走。回Bimbo家跟他們報平安,然後回到中國餐館,吃了頓好飯,之後照三餐到中國餐館報到,每天吃得飽飽。

●二天後
提著香蕉去使館找八戒,跟他道謝,之前簽證的事與這次生病,都受了他與使館很大的幫忙。之前很擔心我的大使休假去了,八戒要我等一會,跟代班的副座打聲招呼再走。跟副座聊了會,拍了我生平第一張很政治的握手照片,八戒帶我到飯店吃飯,巧遇幾位在這裡經商的中國商人,就讓他們招待了一餐,聽一些在國外經商的眉眉角角。

八戒告訴我,張姊已經平安返抵國門,總算有樁好消息,然而大個子與老嚴,再沒有任何新的消息了。我偶爾會想起他們,想著老天要我遇到這些人,是要我明白什麼事。

●Kampala補診
回到烏干達首府Kampala,在Stella豪華的家裡住下,每天吃好睡好,但是肚子還是有感覺;不會痛不會痠,有時候脹脹的有時候不會,不是什麼大問題,但就是有感覺。打電話給Jeff,他報給我他們家常去的一間韓國醫院,有小兒科、內科專門醫生,就找時間去看看。

在白姊的協助下,跟醫生完整的描述了前因後果,翻了二本圖鑑,才知道腸(intestines)的英文怎麼說。醫生說沒什麼大礙,瘧疾跟傷寒都是很傷腸胃的病,本來就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全復元,只要吃喝、排泄正常,維持正常作息,讓身體慢慢恢復就可以了。醫生給了我一些舒緩腸胃脹氣的藥,吃了幾天,還蠻有效的。

○心得
1.老人與小孩真的不要打奎寧,我猜非洲瘧疾死亡的人數裡,有一部分應該是打奎寧致死的。現在有很多新的藥(注射劑),沒副作用效果又好,只是價格貴一些。
2.非常感謝某國使館大力幫忙,其實有很多想講,但不便在此著墨太多。
3.在經歷了蒙古、俄羅斯、羅馬尼亞之後,一直不覺得語言不通會有什麼問題,但在看病這件事上還真的沒輒,醫生與病人無法溝通的話,就只能跟老天祈禱了。有志進行長時間旅行的人,多找真人練習聽與說吧,起碼要能夠清楚的陳述病狀,醫學專業名詞不懂沒關係,可以要求醫生用簡單的字彙講給你懂。不用害怕離開大城市、大醫院太遠,只要知道出事時要怎麼迅速的就醫、那裡有好醫院好醫生就可以了。
4.帶些藥品在身上是有一定效用,但緊急時一定要找醫生,就算是黑人醫生也比藥強。
5.沒得選擇時,黑人診所還是可以一試,但請備足常用的醫學常識,只要腦袋還可以轉,就要自己多加判斷,黑人醫生的水平不高,平常醫的還是經歷疾病、戰爭,他母親八個小孩裡唯一存活下來的一個,百毒不侵的黑人,方法肯定跟醫我們這些黃白種肉腳不同。
6.多留意你的直覺,在腦袋意識到情況危急之前,本能往往已經著手在準備了。
7.身體狀況差到某種程度,航空公司是不會讓你上飛機的,要你在飛機上出事他們得負責,除非花大錢包機(含直昇機)。事後想想,以我當初的狀況,應該也上不了飛Nairobi的飛機。
8.看中國人看病,是我見過最恐怖的事情之一。

○後記
在盧安達肚子痛的時候,還會有想回家的念頭,現在這麼狠狠的挨了一刀,反而覺得一定要把這一趟走完。生命何其短暫,何其脆弱,如果有幸在有生之年,找到自己想做的事,那真的是沒什麼好猶豫的;真的,等你找到你就知道了,那時你會變得勇敢、堅強,能夠承受一路上的風風雨雨,唯有如此,你才能朝著生命裡唯一的出口走去。

一直關心著我的各位,請不要太過擔心,相信我吧,我這麼努力,可不是為了死在路上。

新一階段的旅程,就從增胖五公斤開始。



2011/08/05-13 draft
2011/08/13-14 at Juba, South Sudan.
2011/08/24 at Kampala.

8 則留言:

  1. 活著真好
    Level Up後應該能在非洲待更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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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想不到還有食物可以擊潰紀百的鐵胃
    這世界真不容小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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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許久不見你更新文章, 原來生病了.
    真的, 你這麼努力, 可不能走不完喔! 之後還有中東的旅程, 請萬事小心, 祝福你一切平安順利!!

    Hay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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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抱)幸好你平安沒事...接下來的路上,一定要保重身體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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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加油!保持健康!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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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真的很慶幸,是有驚無險的,等你回台灣,我跟外子在請你吃好吃的吧,至少,不會拉肚子的.路途還很長,請務必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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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加油傻小子! 等你回來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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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真庆幸你没事~ thanks go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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