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良心

Eoin和我踏著腳踏車，慢慢的溜進大賣場後門，就著高掛的銀白色月光，開始翻找垃圾桶，今天的食物並沒有太多，大概是過了午夜，剛剛清理過，不過我們還是裝了滿背包的水果、紅蘿蔔、馬鈴薯，和一個包裝相當完整、裡面有點怪顏色的蛋糕，滿足的離開。

在莫斯科的時候，我初次聽到有免費食物(free food)這回事，傳說在某些城市裡，有群人會到處搜刮垃圾桶，挑出可以吃的食物，定期在某個餐廳、或某人家裡舉辦免費食物的聚會，吸引很多旅行者與當地人前往白吃白喝，大家玩得很高興。在維也納時，因為搭便車失敗晚到一天，錯過了每個星期三的免費食物聚會，而終於在都柏林，我有機會參與這個有意思的行動，也終於見識到人們是有多麼浪費食物；你家冰箱裡有的東西，垃圾桶裡幾乎都找得到，連保存不易的肉類也是，看你敢不敢吃而已(有人吃了沒事)。愛爾蘭人稱這種行為叫「skip」，它在歐洲普遍的程度似乎超過我的想像(當然還是非主流)，因為來撿垃圾的人太多了，超市大賣場甚至開始為垃圾桶上鎖，我真是納悶，你不要吃/賣的東西，為啥不准我去撿啊？

Eoin家廚房有滿坑的食物，全都是撿來的，要是不說，我大概會以為是放太久而已；更讓我驚訝的是，他們原則上不開暖氣，只有洗(熱水)澡或是凍到受不了時才會打開開關。每個人把衣服裹在身上，邊搓著手說好冷，邊照常看書、上網、下棋、彈吉他。當外頭零下五、六度時，屋裡應該是會高一些些，不過我身上的衣服跟在外頭幾乎一樣，必要時還得窩進睡袋裡才夠暖，冷歸冷，我可是樂著，再說我不過在這待幾天，他們可是這樣過每一個冬天，我說不用為我開暖氣，既然你們能活下來，我也可以才是。

要找到一屋子的人，能夠為了共同的價值觀犧牲享受，並沒有想像中難；Declan是Eoin在climate camp中認識的朋友，Eric與Eoin一樣都是polyamory主義(*註1)者，也都曾為Seomra Spraoi工作，Tommy與巴西吉他手Gabriel則是透過他人認識的朋友，他們會為彼此skip合適的衣物、鞋子，一起在屋前屋後種菜、種水果，騎著破爛的腳踏車到處跑。不找有良好生活習慣、而找擁有共同想法的人住在一起，並不是第一次遇到，不過我從未見過任何人，可以做到這種程度，他們吃的苦頭，不少於我這個拮据旅行的人，而這是他們每一天的生活。

另外有一些人，在各個城市尋找廢棄的空地，種植蔬果作物，並努力鼓勵當地人加入他們，一起種出自己吃的東西。禮拜六Eoin帶我去看他們的一座菜園，那是學校旁的一塊狹長形土地，原本用做垃圾掩埋，他們跟學校商量過後，決定在這塊地上栽種東西，學生們有空可以來瞧瞧，每當有作物收成時，就分給前來幫忙的大家。有其他城市的人連絡他們，那天他們討論著要如何在其他地方推廣這個想法，以及都柏林的菜園要如何宣傳，於是選定明年三月舉行個開幕式，找些攝影機、相機來拍，讓鄰近居民知道這回事，也鼓勵他們來這裡種些東西。他們的願望，並不只是健康、有機、免費食物，而是要藉由一小個一小個菜園的連結，在城市裡開闢一個完整的生態圈，吸引蟲鳥聚集，然後藉牠們之力擴大植物群生活的範圍，「How to make a forest」(如何造一座森林)是Joe帶來分享的書，應該也是他們努力的目標。

另一件有趣的事是climate camp(氣候野營)：在愛爾蘭西方有幾個著名的營區，為反石油、反電廠而建，任何人都可以帶著你的帳篷住進那裡，愛住多久就住多久，他們不只是消極的吶喊，也積極的行動；他們會趁發電廠人員不注意的時候，偷溜進去關掉幾個開關，讓整座電場(以及城市)停電幾個小時，目的也不是真的不用電，而是提醒人們，發電廠對環境所造成的傷害，所以他們並不會天天幹這種事。當然這是違法的，但警察好像也不怎麼管這檔事，這群人甚至會威脅電力公司，要是再蓋新電廠，他們就會馬上去拜訪。大油商Shell要弄條長長的輸油管，從海上伸進岸邊的儲油槽，他們一夥人擋在岸邊不給機器作業，使得Shell(暫時)作罷。沒有太多當地人參與，沒有媒體可以把事情鬧大，區區二十個不到的年輕人，使億萬資產的大油獸無法越雷池一步，很佩服，也很欣賞他們，也許哪天我也有機會跟某些地方的這樣一群人偷溜進電廠，就像我終於開始撿垃圾一樣。

能夠親身參與這種行動，過這樣的生活，給我很大的刺激，也讓我開始想很多事。我早已受夠那些空洞、不知所云的所謂環境保護狗屁協議書，政客們每個月在各個國家簽名蓋章，卻從沒見過他們做些什麼事，是這一些人告訴我，我們能做些什麼，該怎麼做。他們跟你我一樣，吃肉吃魚吃披薩(是有些人吃素)，開車、上網、連二天party到天亮，不過他們知道當他們用電用油的時候，也正在摧毀這個世界，而他們會在可能的範圍內，避免讓世界更慘，並告訴更多人他們的理念，影響更多可能的靈魂，一點一點的減少世界毀滅的速度。如果你問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克難，他們當然可以說一堆保護環境拯救地球之類的東西，不過通常他們只會笑笑的跟你說，「因為這樣子做，我會很快樂」。那樣的笑容讓我很難忘，也讓我看到了生命與土地之間的連結，那應該是每一個生命誕生時，伴隨而來最原始的寶物，卻被習慣於文明的人們逐漸捨棄；如果人們忘了從何而來，你實在也很難讓他們了解，為什麼要珍惜這一片天地。很高興我遇到了擁有、並彌足珍惜這份寶藏的一群人，他們努力地、不斷地影響別人，企圖找回每個人心中的那一份寶藏；不只在愛爾蘭，不只在歐洲，不只在台灣，我相信他們比我想像中多很多，而我已經知道要如何遇到這些人了。

有人說，每一個靈魂都是神的一部分，那麼我想，這些人大概就是神的良心，也許少得微不足道，但一直佔據著某個角落，散發令人不敢直視的光芒。或許他們無法改變任何事情，但至少末日來臨時，他們可以對著殘破的世界說：「對不起，我盡力了」，而了無遺憾。記住他們，如果你覺得這個世界值得的話，試著加入他們，除了撿垃圾、種蘿蔔，你可以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



2010/12/20 at Dublin


*註1：polyamory，指一個人擁有多個男/女朋友或配偶，是相對於monogamy(單一伴侶)的概念。Eoin認為，大部分人都是polyamory，只是礙於社會/群體的限制，他們必須表現得像monogamy，我則認為沒那麼多，就像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者那樣，有人是，有人不是，不過我認同他們受限於社會/群體，所以很多人終其一生都不曉得自己真正的性向。我所謂真正的性向，並非指一個人一生就只會有單一種性向，有人單一，有人會隨時間而改變，可能中學時喜歡異性，大學時喜歡同性，我想polyamory/monogamy大概也是這樣，可能隨時間而改變。很多人只是模仿其他人的行為，以為自己是異性戀，或是monogamy。